温德尔注意到了土壤分布的形状, 那是无数纵横的沟壑, 标志着属于人类的农耕技术。而虫族的食物是实验室中用一种白色凝胶培养出来的, 土壤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栽种园艺作物, 与农业毫无关系。
温德尔的目光越过一道道田垄,扫过土壤的边界, 在心中估量着这片田地的面积。
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如果都用于栽培农作物,那么这片刻意开垦并被精心维护的土地可供养的人口绝对不只个位数。
温德尔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前方的光线更稍微暗淡,温德尔眯了眯眼,调整了自己眼睛的进光量,才能更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地下铺好的精美砖石和足以以假乱真的植物让这里像是公园,但中间的喷泉和开阔的视野又让这里像一个小型广场。零零散散摆放的书架和沙发,却让这里的气氛更接近于室内的休息厅。
温德尔的目光被死死钉在最角落的位置。
这个区域非常割裂,几步之遥是漂亮的木质桌椅,上面还有精致的茶具以及落了厚厚灰尘的一摞书籍。但在接近角落的位置却竖着许多墓碑,沿着墙垣一字排开,几乎环绕着整个空间。
每座墓碑之后都放着一具竖起来的棺椁。
说是棺椁也不尽然,只是一些透明的长方形匣子,最上方做成类似于棺木的尖头设计,里面灌注着透明的粘稠液体。
之所以温德尔很确定这些是棺材,是因为在那些透明液体中漂浮着的,是一个个面容鲜活好似陷入沉睡的尸体。
因为有女性尸身的存在,所以温德尔有理由认为这些都是人类的尸体,至少并非虫族。墓碑上篆刻着的人类文字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不同的姓名被以不同的字体刻在充当墓碑的片状石块上,每个名字之下都有一小段文字,用同样的字迹写就,但字号更小,温德尔不得不凑到墓碑跟前逐一去读那些文字。
脸上皱纹堆叠的老妇人的尸体前的墓碑写着:【沙发套封好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作品,再弄坏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高大但消瘦的男人的墓碑上则是:【该死的,我死了之后记得别给粮食作物再浇那么多水了,人类最后可别因为饿死而灭绝。】
面容平静祥和的老人:【实验心得都写在手稿里了,难过的时候多看看,不过别想我,想着干活。】
眉间有道深深刻痕的女人,表情定格在最严肃的那一刻:【你还没回来,我可能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但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看到这个: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另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笑意,仿佛只是沉入一场美梦:【宝贝,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孤单,但最后的人类听起来就很酷不是吗。】
“你在发抖。”卡约斯不容置疑地拽住温德尔手腕,用力按了按,“你看到了什么。”
温德尔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他把目光移向最后的一处墓碑,墓碑后面没有装满溶液的巨大器皿,有的只是一个摇椅,一具上半身完整的骨架躺在上面。因为摇椅长度不够,所以右边的脚掌和左边小腿以下的骨骼散落在地上。
这具失去生前面容的骨架前,墓碑上刻着两行简短的文字。
【欢迎诞生】
【欢迎回家】
温德尔的视线凝固在第二行。
有一个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带入了这句话的宾语。
随即温德尔马上到,这不可能是留给自己的。这些人早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绝不会知道温德尔会在“谈情说爱”的时候会偶然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平台,乘着升降梯来到这处地下实验室。
但这所有墓碑上留下的话语都是遗言,或者说是想在自己死后说给其他人的话,上面都是便利贴内容一般轻松诙谐的话语,就像是他们并不是迈向死亡,而仅仅是外出度假去了。
虽然在最后几个墓碑上,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沉闷下来,话语中的幽默变少,希望和迷茫同比例增加。
最终出现的是这具没有被完好保留的尸体,以及这两行意义不明的文字。
温德尔终于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是人类最后的一个小群体,在躺在摇椅上这个人死去后,可能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再无存在,所以才没有人能把他装进能保存尸体音容的容器中。
所以,这具骨架旁边的那个墓碑上才会写着:“最后的人类听起来就很酷。”
而最后的人类死后,人类消亡于此。
明白了这是人类灭绝前最后的痕迹,更多的谜团却出现了。人类到底为何灭绝?地上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最终转入地下?遗言中提到的实验又是怎么回事?【欢迎诞生】和【欢迎回家】到底是写给谁的?
这个空间还有一道门,那是他解开这个地下空间最后可能。那是一道温德尔平生见过的最厚重的金属门,上面还有一枚轮柄,唯独这里盘踞着斑斑锈迹。
温德尔轻轻出了一口气,把卡约斯拉到自己身后,毅然决然地打开了那扇门。
刺眼的白光在他们踏进室内的瞬间迸发,从每个角落中投向他们,温德尔猝不及防地被光线闪了眼睛,视线被生理性泪水弄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地护住了卡约斯的眼睛,把泪水从眼眶中眨去,片刻后才想起来雌虫的眼睛并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光线伤到。
温德尔讪讪放下手,随意地摸了一把眼眶周围,让视野更加清晰。
他看到了一个实验室,令人惊奇的是,这里保持得十分整洁,对比外面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
他沉默半晌,用沙哑的声音问:“卡约斯,虫蛋是什么样的?”
卡约斯立刻回答:“白色微黄,无论雌虫雄虫蛋上都有虫纹,但雄虫蛋更软,形状不规则,雌虫蛋外壳坚硬光滑,比雄虫蛋大。”
温德尔默不作声地看向实验台旁边摆放的容器,里面漂浮着五枚椭圆的白色物体,上面覆盖着黑色纹样,和卡约斯说的分毫不差。
五枚都是虫蛋,三雄两雌。
“这里有虫蛋吗,但这里的温度太高,虫蛋孵不出来会死。”卡约斯的声音中带着点急促。
虫蛋黯淡,虫纹黯淡失色。温德尔轻声说:“的确,它们已经去世了。”
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
温德尔伸出一只手,摸上那个圆形的仪器,形状像是一口汤锅,乳白色的虫蛋漂浮在不知名的蓝色粘稠液体上。
他的指尖刚触及金属外壁,就听到头顶发出了“噗”的一声。
随着划破空气的声音,一个物体迅速从头顶坠落。几乎要砸在温德尔头上的那一刻,卡约斯从背后拦腰抱过温德尔,把他牢牢护在自己身下。他的虫翼愤怒地铺展开,像是两片最坚硬的盾牌一样护在温德尔身侧。
两排密封试管被卡约斯的虫翼扫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稀薄的透明液体泼洒在地上,或是从轻度破裂的试管中涓涓流出。
“卡约斯!”温德尔喊了一声,不安地查看银眸雌虫的状态。
“闭嘴,他会把你当做目标。”卡约斯绷着脸说,薄如利刃的虫翼威胁般地抖动着。
看到雌虫冷酷的表情,温德尔感到有所安慰,起码说明试管中的液体没有对雌虫造成影响。他拽住卡约斯,转头看向被虫翼狠狠扫到墙上然后又摔在地上的“不速之客”。
一个下半身像坦克一样的小机器人。
那东西好像被摔蒙了似的,额上的红光不停闪动着,但没有动弹。
温德尔让卡约斯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个造型奇怪的金属机器,卡约斯始终紧跟在他的身侧,不信任地将虫翼收在背后,以防其他突发状况。
小机器人动了,像是转了转头,红光朝向卡约斯的位置。
闪烁的频率变高了,两秒后又突然熄灭,发出了“滴€€€€”的一声。
【编号10089号实验体,遗传信息检测合格,行动能力检测合格,生存能力检测合格,智力检测合格,繁殖能力检测合格。】
【实验成功,欢迎诞生。】
第059章
什么?
温德尔猛地转头去看卡约斯, 发现银眸雌虫的脸上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他摸了摸手腕上的光脑,红色的灯光上了几下, 卡约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不是任何虫族现在已知的语言。”他告诉温德尔,略显困惑, “难道你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温德尔声音发涩:“嗯, 是我故乡的语言。”
“但€€€€”
卡约斯的声音戛然而止。
雌虫像是突然窒息一样在原地停留了几秒,而后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痛苦地抓紧胸口的衣料,身体晃了晃,随即向前倒去。
温德尔接住他,卡约斯的侧脸正好贴在他的胸膛上, 灼烧的热度让温德尔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怎么了?”温德尔焦急地问道,把手放在雌虫的额头上探着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温德尔觉得卡约斯的额头比几分钟之前更加滚烫,几乎就像是一锅架在火上即将烧开的沸水。
卡约斯勉强睁开眼睛,声音因为痛苦而沙哑:“是伪暴//乱期,这不对,我不应该有第二次伪暴//乱期, 一定是这里有什么引发了它。”
温德尔的视线落在地上碎裂的试管上,又把目光转向实验台上的其他试管上。
假如真的是这些试管中的透明液体引起了卡约斯的伪暴//乱期,那么其他试管会不会有的可以帮忙压制?
温德尔犹豫几秒, 还是觉得谨慎为妙, 没去动那些颜色各异的小玻璃瓶。万一再有个能勾出雄虫暴/乱期之类的东西, 那他们就真的无法离开这里了,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的手犹豫地探向衣袋,那里有一只他向忒西弥成员要来的信息素压缩剂, 当时值班的忒西弥成员还特意强调了这是温德尔的信息素而不是凯蓝玛拉的,看起来很确定这只信息素压缩剂会被用在卡约斯身上。
讽刺的是,主动去要信息素压缩剂的温德尔反而没有这么确定,因为这只压缩剂一旦被卡约斯所察觉,他就会知道忒西弥成员从暴//乱期中生存下来的方式。温德尔不确定像卡约斯那样传统的雌虫会有什么反应,又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王室。
卡约斯不会让温德尔遇到危险,但雌虫同样也明确地说过,其他任何关于忒西弥的事情一旦被他知晓,卡约斯会为了帝国的利益而全力追捕忒西弥成员。
雌虫当时表情狠戾,坚定不移,温德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但现在,这只有能力毁掉整个忒西弥的雌虫正满面潮红地躺在温德尔的怀中,双眉因为痛苦而紧紧皱在一起,费力地喘息着,用一种信任又依赖的姿势将脸贴在温德尔的脖子旁边,双手环着温德尔的腰。
他抱得非常紧,手指几乎发白,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但却丝毫没有让温德尔感到一丝疼痛。
温德尔感到一阵绝望的心软。
【检测到雌体信息素超标,达到最佳繁殖程度,建议尽快向实验体注入雄体遗传物质,成功率高达80%。】
小机器人用平板无波的机械音嗡嗡地说着,开始围着卡约斯和温德尔转来转去,从不知道那里取了一只全新的空针管过来拿在手上,递到温德尔面前。
温德尔狠狠瞪它一眼,忍住把针管砸向这个金属做的罪魁祸首,而且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知道卡约斯此时的受孕几率。温德尔没有搭理小机器人,而是紧握住衣袋中的那只透明容器,情感和理智在心中碰撞交锋,一滴汗顺着鼻尖滑落,落在卡约斯的领口旁边。
这滴不起眼的汗水并没有直接接触卡约斯的皮肤,但其中包含的少量雄虫信息素对卡约斯有所安慰,银眸雌虫低哑呻//吟一声,恢复了些许的理智。
他的声音因为喘息而十分不稳:“出去。”
温德尔错愕:“什么?”
“我说出去!”卡约斯粗暴地推了温德尔一把,却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搂在温德尔背后,于是这个举动只是让两人更近地挨在一起。
温德尔努力向后仰了仰脖子,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体内的雄虫信息素,希望卡约斯没有察觉到异样。
“我能帮你。”温德尔谨慎地安抚道。
卡约斯的眼眶周围漫上一层绯红的颜色,因为他锋利的长相和冷漠表情而显得毫无旖旎意味,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疯狂尖锐。
雌虫咬着牙说:“你帮不了我,而我会失去理智伤到你。趁着我还能放你走,赶紧离开这里!”
温德尔安静地垂眸看他:“那你怎么办?”
卡约斯已经在暴躁地拍着温德尔的背让他赶紧放开自己,因为显然雌虫的手背叛了他的理智,依旧用最亲密无间的方式搂在温德尔背后,不愿动弹分毫。
温德尔无动于衷,这点疼痛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卡约斯根本没有用力气,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他嗅了嗅雌虫的信息素水平,低声说:“卡约斯,我走后你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