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这样坦坦荡荡,反倒让楚越有些拘谨起来了,很明显,周然根本就不认识楚越,不知道楚越跟陈妄之间那一笔烂帐,也不知道楚越曾经的身份,只是单纯的把楚越当成一个场工来看。
陈妄刚才对着周然还带着笑的眼落到楚越身上又凉下来了,他的丹凤眼微微沉下来,定定的盯着楚越看了两眼,然后才轻声说:“不是,这是场工,因为村子里地方不够住,所以跟我住在一起个院子里。”
周然“噢”了一声,回头看向西屋:“是住哪里吗?还蛮近的。”
楚越微微抿唇,没说话。
这样的氛围下,他有些许窒息。
周然又笑着说:“对了,能麻烦你去食堂那边帮我拿一杯豆浆过来吗?我想喝那个。”
楚越立刻点头就出去了。
走出门时,楚越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周然进了门,然后陈妄正在帮周然关门,门缝逐渐变小,他视线的最后,是那只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关上了门。
木门老旧,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发出“砰”的一声响,楚越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僵硬的走出平房的小院儿里。
院外是凌冽的北风,呼啸着吹进楚越的胸腔里,楚越晃晃悠悠的走出门,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又晃悠回了陈妄的院子里。
他站在院外往里面看,在差点走进去的瞬间又回过神来,他这是在干嘛!又走回来做什么!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转身就走,但是却在转身的瞬间,听见了来自于身后的声音。
“楚越?”是周然的声音。
楚越脊背一僵。
他一寸寸的回过头来,就看见周然笑眯眯的站在院子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出来多久了。
楚越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他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冲周然说:“怎么了。”
“我的豆浆呢?”周然问。
楚越一惊,他早给忘脑后去了。
“算了。”见他沉默,周然一挥手,笑着说:“对了,你把你的被褥搬走换个地方住吧,陈妄跟我说这院子是整个村子最大的院子,让我跟他一起住,你去跟那些场工一起住吧。”
楚越整个人都愣住了。
周然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才在周然的笑容里清醒过来。
是...让他搬走,周然住进来。
“我知道了。”楚越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像是傻住了一样,僵硬的点头,然后转过头,木木的往外走。
他兴许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这么一路走出来,又顺着原路,重新走回到了吃饭的地方,食堂大院里都是人,他不想看见人,就在门外站着。
深山里的风很冷,吹得他骨头发寒,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脉都在翻涌,在尖叫,像是愤怒的海浪拍击沿岸,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但身体却连动一下都不行。
他很愤怒,很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本来就是他勉强来的陈妄,终究还是留不住的。
直到他的手机一震。
楚越的眼皮缓缓地眨了两下,勉强从那种压抑难过的情绪中抽身出来,随手掏出手机,一接通,才知道是江叔叔。
电话那头的江叔叔语气依旧平淡,严肃的从手机那头传来:“你在哪呢?”
楚越喉头一动,让自己冷静了点,低声回:“在外面打工。”
江叔叔满意的“唔”了一声,说:“还像点样。”
楚越想问一句“叔叔怎么给我打电话了”,但还没来得及说,就听江叔叔说:“你二叔之前转移资产的时候,因为太着急,漏了些手脚,被我给抓到了,我顺势坑了他一把,把他的多年存货都给榨干了,一共榨出来一个亿,现在都在我公司账上。”
楚越听愣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江叔叔的身上感受到了他爸爸的温暖,连带着眼眶都有点发潮,刚才被压弯的肩膀也瞬间挺直起来了,就像是感受到了江叔叔给他的力量一样。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他沉闷了许久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之前他像是被闷在一个塑料袋里,憋热到逐渐窒息,现在,叔叔轻轻地帮他把塑料袋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他又嗅到了新鲜的空气。
他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飞快在脑袋里算了一下他欠叔叔的钱,6-1=5,啊,那没事儿了,五个亿和六个亿现在对他来说没区别。
“我二...楚恒易,他,他有那么多钱吗?”楚越还有点恍惚。
江叔叔冷笑了一声:“积少成多,你们楚家早些年也是跟江家不相上下的豪门,他今天搬一点,明天搬一点,一个亿都少了!他要是有点本事,早都把你家搬空了。”
楚越羞愧的垂下了脑袋,半响没敢说话。
江叔叔又说:“他最近被我狠坑了一笔,是不会甘心的,过段时间可能要回来跟我打官司,你先继续打工,过几个月他回来的时候,你再回来找我,以往你们楚家的事我不好插手,但眼下已是这个场景了,我不出来,也没人能给你出头了,只要他敢回国,我就能把他一身皮肉都刮下来。”
楚越越发惭愧了,呐呐的说:“谢谢叔叔。”
“别先顾着谢我,你继续在外面打工吧,好好看看人家外面的人都是怎么活着的,再看看你是怎么活着的,男子汉大丈夫,摔了不可怕,能爬起来就是了,你现在才二十岁,人生才刚开始,往后的六十年有你折腾的,别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的,你但凡像点样,都不至于让我一个叔辈操心。”
楚越又挨了一通骂,最后才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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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大哥跟场工们喝着豆浆侃大山的时候,就看见楚越远远地又走过来了。
这小孩儿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回来的时候更失魂落魄了,一条平坦大路硬是差点摔一跤,一直走到他对面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他,声线沙哑的说:“叔,我不想干了。”
楚越想回A市,去A市重新找一份工作,然后等着江叔叔叫他回去。
一想到楚恒易要回来,楚越就觉得心里头有火在烧,恨不得马上冲回去。
“咋还不想干了呢?”石城蹙眉推过来一碗豆浆,问他:“跟组里人闹别扭啦?还是觉得那里不顺心啦?年轻人可不能这样,干什么事儿,就得从头到尾走一遍,不干完,你咋知道你行不行呢?”
老大哥絮絮叨叨的动静一声比一声高,渐渐的吸引了一帮人来,一群场工围着楚越开始念叨,张口就是“我家那孩子都想来剧组工作还没这个机会呢”,闭口就是“你们老师该教过你,不能半途而废”,这样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过了几遍,终于把楚越说投降了。
“是,是,不能半途而废。”楚越今天第二回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压力,举双手苦笑投降:“我肯定好好干。”
看这几个关心他的长辈,楚越又想到了江叔叔,江叔叔如果知道他半途而废,肯定也会不高兴。
等人群都散了,楚越才又跟石城说:“那,您给我安排个别的房子住吧,我不想跟陈妄住在一起了。”
他现在看见陈妄心里就难受,之前他心里还真是有那么一丝丝期待,想,就算不能在一起,他还想离陈妄近一点,但是刚才在院儿外面坐了那么一会儿,他却不这么想了。
他追了那么久,什么都压上去了,但却依旧得不到陈妄一个真正的笑脸,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陈妄是不是真的失忆了,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陈妄都没忘了周然。
他以前一直牵扯拖拉着不想放手,但今天,当江叔叔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楚越突然间觉得自己不该继续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碗豆浆,想,既然他怎么都留不住了,那还不如趁早拉倒了算了,他何必非要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呢?
叔叔说的对,他往后还有几十年的人生呢,何苦就这么作茧自缚。
陈妄就是他心头上的一颗朱砂痣,他挖的时候鲜血淋漓,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就像是整个人都从沼泽里挣脱出来了一样,连呼吸都跟着轻松了几分。
他是真的,在此刻确定自己不再想跟陈妄有什么关联了。
他现在屁事不想,只想搞钱。
“行。”石大哥痛快地答应了,顺便暗暗揣测,是不是楚越在陈妄那里受什么委屈了,才想辞职。
楚越倒是没在意这些,他低头喝了两口豆浆,突然间手机一颤,他拿起来划开页面,发现是董鹏给他发消息了。
“草,楚哥,你知道我今天碰见谁了吗?”董鹏的微信。
楚越刚划开页面,董鹏加了第二句:“你表弟,楚钩,你做梦都想不到他现在在干嘛!”
楚钩,也就是小时候总跟陈妄打架的那位,楚恒易的儿子。
楚恒易跑到国外了,他居然还留在A市。
之前楚钩一直在国外留学来着,他是在国外上的高中,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楚越的手指划过屏幕,问:“在干嘛?”
第十一章
董鹏回:“日他奶奶的他在追我妹妹!”
楚越嗤笑一声。
董鹏的妹妹叫董娟,是个特漂亮的小妹妹,学习好又懂事儿,是董鹏的心尖子眼珠子,天天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别看董鹏吃喝嫖赌啥都干,他妹妹谁碰一下都不行。
而楚钩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比董鹏还混帐,比楚越还小一岁,女朋友遍地都是,二十岁的人了,还去纠缠一个高中小妹妹,确实吃相太难看。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楚越问。
“就今天。”董鹏回:“这逼崽子藏得可严实了,专挑我不在的时候去找我妹妹,他今年大三你知道吧?我妹妹才高二!妈的,他开个跑车去接我妹妹,要不是我小弟看见了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我妹眼看着冲击高考了,要让他给耽误了,我非得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楚越的手指摩擦着屏幕,过了片刻,回了一句:“别打了,保护好你妹妹就是了。”
董鹏那边“正在输入”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楚哥,咋了?你忘了他们家人怎么对你的啦!”
按楚越以前的脾气,一听说“楚钩回来了”,就会立马开车过来,得活生生把楚钩撞成个残废才算解气。
这些事儿又怎么会忘呢?
是,他是不在乎钱,他生来就见够了钱,哪怕现在已经落魄了,也不太把钱当回事儿,但他在意二叔一家。
哪怕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珍惜二叔一家,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几乎就是二叔一家带大的,他将二叔认成自己半个父亲,他将自己的家业都交给二叔一家打理,就是因为他相信二叔一家。
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跟二叔说过,如果二叔愿意,他会将家产分成两半,他一半,二叔家一半,但是那时候二叔都摸着他的头说他想多了,二叔要的不是这点钱。
他现在才知道,他二叔要的是全部。
正因为过去的敬重和珍惜,现在才更痛,更恨。
是那种最开始的时候意识不到的痛,事发的时候只是不敢置信和悲愤,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某个瞬间,他会回想起和二叔一家曾经的美好,然后又会想起二叔对他的抛弃和背叛。
难受的不是挨那干净利落的一刀,而是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某一个瞬间回想起一些事,再挨上无数刀。
楚越垂着眸,看着那几个字,最终打过去两个字:“不值。”
董鹏也知道他踩到了楚越的痛点,他有点后悔,赶忙又扯开话题,说了点别的,又问楚越需不需要钱。
楚越回了一句“不用”。
他欠的钱,董鹏也给不起,至于他现在的生活自己也能维持,就没必要拖累董鹏了。
至于他自己,前方坎坷,但只要努力去做,一定会有出路的。
他放下手机,眺望头顶上的院天。
天方碧蓝,一眼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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