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却不肯这样罢休,他一张嘴,一句“给我跑腿又不浪费什么时间”才说到一半儿,导演突然从一旁走了过来。
短短几天之内,导演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兴许是被这几天的演员调动的事儿给折腾的,举着个喇叭,说话都显得没什么力气,远远地喊:“干什么呢?过来对戏啊,周然,你这场戏的词儿背好了没有。”
别看周然对场工凶巴巴的,轮到导演这里态度十分好,回头一笑说:“背好了,绝对没问题。”
石大哥拉着楚越打算趁现在走。
但偏偏,在楚越转身的一瞬间,周然突然指着他喊了起来:“导演,你看他怎么样?我那场武戏的替身不是伤了吗,让他给我做替身呗。”
导演回头瞥了楚越一眼。
因为他们是跑到深山老林来拍戏的,除了露脸的主演配角之外,剩下的一些不露脸的群众演员们都是剧组里的其他人客串的。
毕竟在深山老林里很难像是在横店里一样顺利的找到合适的群演和替身,所以替身们也是替完这个替那个,因为频率太高,而且古装戏经常需要摔摔打打,所以男二的替身前两天伤了,现在还没养好,又找不到别人,所以有部分戏就被迫延后了。
楚越正好迎着导演的脸看过来。
未经修饰的少年人面部轮廓柔和,虽然什么妆都没上,但还是能看出来模样出挑,骨骼挺拔。
导演瞥了一眼,心里就闪过了“这张脸应该很上镜”这个念头,也没太放在心上,当导演这么多年,他拍过的演员什么样儿的都有,楚越的脸不算出类拔萃的。
不过组里最近确实是缺替身,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要不要来试试,当替身给加钱,待遇也会好。”
楚越对钱至今还是没概念,他也不想给周然当替身,他总觉得周然不安好心,但石大哥却立马拉着他的手,替他答应下来了,末了还拽着他说:“还不谢谢导演?”
楚越只好把喉咙里的话吞回肚子里去,点头答应。
“那就去那边化妆间上妆。”导演随意指了个方向,说:“快点去。”
石大哥转头就拉着楚越去,路上还跟楚越念叨:“别瞧不起替身,导演说到做到,你只要拍好了,以后都会惦记着你,人家替身虽然比不上那些正主,但好歹也是被拍的,不是我们这些打下手的。”
“当场工没什么出息,我当了一辈子的场工,现在还是这样,你不一样,你还小呢,那帮公司里面的练习生也跟你一个岁数,你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凭借导演赏识,走上人生巅峰呢。”
楚越听的似懂非懂,但他明白石大哥是为了他好,就一直在默默地点头听着。
石大哥带他进化妆间,跟化妆师沟通完了,说楚越是导演点出来的替身后,又语重心长的跟楚越说了几句“要听话,要能吃苦”,然后才放楚越进去。
楚越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坐上了人生第一个化妆台。
给他化妆的是个温柔的姐姐,一边给他戴头套,一边和他说:“你是第一次拍替身戏哦?”
楚越点头。
化妆师姐姐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怜悯,轻声说:“那你一会儿一定要小心啊,那群群演打起来都好用力的。”
楚越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然后回:“我打人也好凶的。”
化妆师姐姐“噗嗤”一笑,拿手指头点了点他的头说:“贫嘴。”
楚越对女孩子从来都没脾气,小姐姐点他,他也就跟着笑。
因为只是替身,不需要露脸,所以楚越的化妆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带上假发套,穿上古装之后,小姐姐还亲自送他出化妆间,带他去剧组里。
清晨的剧组很忙,大清早的,冬天的冷风一卷过来,人一开口,嘴里面的哈气才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吹得人门牙都跟着凉飕飕的,导演跟演员在讲戏,副导演带着厚厚的手套,拿着大喇叭,正在挨个儿盘点人数。
“摄像,摄像!道具组,桌子呢,群演呢,都别吃了,过来要开拍了!”
副导演嗓门儿浑厚,透过大喇叭喊得所有人都能听见:“替身呢,今儿把所有武戏都给拍了,新来的替身呢?”
楚越就是在这个时候窜出来的。
他身上换了一套跟周然一模一样的长袍,脚踩云靴,脑袋上梳着发鬓,上面簪了一个白玉的簪子,脸上虽然没上妆,但小姐姐顺手给他涂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顺手帮他按摩吸收了一下,顺手给他涂了一层唇膏,并且又顺手送了他一个唇膏,叫他每天都涂,免得唇瓣皲裂。
由此可见,长得好看还是有一定用处的,别人顺手顶多是弄个头发,他顺手,就差顺个全套了。
那时候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深山里的太阳永远刺不破厚厚的云层,所以阳光显得又薄又温,楚越逆着阳光跑过来,阳光落到他的脸上,给他镀了一层柔光。
他和周然虽然都是一副少年气的模样,却是截然不同的长相。
周然是传统的邻家弟弟的模样,长得顺眼,但不惊艳,有点奶乖的模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害羞温顺的模样,像是一只只会吃草的兔子。
但楚越长了一张带着刺儿的脸,高兴不高兴全挂在脸上,眉头高挑,眼眸灵动,像是一只爪牙锋利的猫儿,高兴的时候让你摸摸,不高兴的时候就给你一爪子,一举一动都很吸精,眉眼一转满是灵气。
副导演乍一看见楚越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儿的小演员又窜出来了,再多看一眼才发现他们剧组里哪有这样一个小演员啊,再看第三眼,才反应过来,这是新找出来的替身。
副导暗道一声,这才该是二皇子的模样。
他们剧组里的二皇子人设是个性格跋扈的五陵少年,仗着自己是皇子而肆意妄为,爱闯祸,脾气大,骨头也很倔,做了错事死活不改,挨打完在床上养几天,下次还敢。
这样的人物,周然的脸和气质都是撑不起来的,但因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所以只好凑合周然,眼下一看见楚越,副导演心里头就觉得可惜。
但已经开拍了,他一个副导也不好插手去说什么,只好吩咐群演过来走位。
一般主演的镜头都是他们导演去管的,但是像是这种替身拍的小镜头都是副导演来拍的,他喊来了几个群演,又叫楚越趴下。
楚越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小姐姐说叫他小心一点儿。
因为这场要拍的戏是他缩在地上挨打,一群人冲他挥板子!
见楚越面露难色,副导演还破格给他讲了讲,教他摆出什么姿势,和他说:“不用怕,你只要从这儿,滚到那边就行,大家的板子都会收着力的。”
楚越学人学的很快,副导演一比划,他就顺势滚在地上滚了一圈,副导演看的满意,就喊人过来打板。
副导演说的动作其实很简单,就是三步冲上前,然后旁边有人踹他一脚,他顺势滚到地上,然后双手抱住头,来回滚上三圈。
他滚到地上抱头滚的时候,就被板子来回打三圈。
虽然大家都明显收了力,但是滚到地上、摔倒,板子打在身上的时候难免还会有磕碰,楚越滚了一圈,手肘和肩膀还是磕碰到了地面,虽然不至于疼的他喊出声来,但也确实让他后背冒热汗。
不过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特别是当楚越挪到镜头后面,透过镜头看向里面的自己的时候,楚越心里突然升腾出了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这是前十几年都没有过的感觉,像是突然间发现“原来我这么厉害啊”似得。
“好。”副导演扫了一眼镜头,看没什么问题就准备过,但这时候周然突然探头看了一眼,指着拍好的画面说:“这里好像漏了一点脸呢,到时候被一些人揪着放大就不好了。”
副导演又仔细看了一眼,还真是。
楚越的脸型跟周然不太像,楚越的侧脸是有棱角的,周然没有。
用替身这种事儿所有剧组都会有,毕竟很多戏是肯定会受伤的,而演员一旦受伤,接下来的拍摄肯定要暂缓,耽误进度,而且一些演员身价摆在那里,人家给自己的手啊腿啊上几千万的保险,没有那个剧组敢真的下血本去搞这个,所以大部分人都会不约而同的选择用替身去做比较危险的拍摄。
当然,说归说,但是到时候被一些媒体扒出来,再煽动一下,放大矛盾,恐怕又是一个黑点。
副导演捏着下巴,挥了挥手说:“再来一次,你一会儿把脸捂得严实一点,不要被发现。”
楚越就又站起来,准备再滚一次。
其实大部分人对楚越只有一个“脾气很坏”的印象,但却不知道楚越的脾气为什么坏。
就像是眼下这个场景,楚越就不会翻脸,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他没做好,别人挑他的刺,那他绝不会发火。
但如果他没有错,别人却要来说他,楚越就会直接爆炸。
他不是吃不了苦,他只不过是吃不下别人故意塞过来的苦。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楚越真正的底线在那里,又见过太多次楚越翻脸,所以下意识地认为他脾气不好罢了。
陈妄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幕。
他远远地看见穿着一身古袍的人在地上被板子打,他本以为那是周然,毕竟衣服一样,而且这是周然的戏,结果陈妄又一眼扫到副导演,突然在副导演身边看见了周然。
周然并没有察觉到陈妄的到来,依旧在指着录下来的画面说:“这里滚得不是很好,应该再来一次,让群演打重一点,打的太轻了,没有力量感。”
恰好场景结束,那人一爬起来,一回头,露出来一张熟悉的脸来。
楚越像是被打的有点懵,他捂着头站起来,脸上还有灰尘,他拿手背蹭脸的时候头套好像歪了一下,他匆匆开始用手扒拉,然后越扒拉越歪,急的他用力去扯,但头套的头发有一部分是黏在他的头皮上的,又不知道牵扯到了哪里,疼的他轻嘶一声。
陈妄一股无名火直接顶上脑袋,大跨步的直奔向楚越。
楚越还没反应过来呢,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直接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扯。
动静太大,正在看画面的副导和周然一抬头,就看见楚越已经被扯走了,旁边几个群演面面相觑,周然抬头一望过去,心里顿时像是泡进了醋缸,十分不是滋味儿。
“这是怎么了?”副导一脸茫然:“他们认识?”
“不知道呢。”周然勉强笑了一下,回了一句“那就用这段吧”,然后就走到一边去,趁四周的人没注意,周然偷偷的跟了上去。
楚越和陈妄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农村房后就吵起来了。
“你拍这个做什么!”陈妄的声线里夹杂着愤怒,声音都罕见的拔得很高:“你又不懂拍戏,被人打好玩儿吗?”
“我做什么要你管?”楚越也炸了:“我乐意拍,我愿意拍,我喜欢,要你管!松手!”
房后,陈妄紧紧地抓着楚越的肩膀不放。
楚越真的发起火来气势逼人,有种野猫炸毛谁都要挠的感觉,爆发起来陈妄也压不住,是要顺毛捋,轻声哄的人。
可陈妄哄不下去,他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他想不通楚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好好当他的大少爷,被人伺候,被人照顾,走哪儿舒坦到哪儿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吃这个苦遭这个罪?
才几天时间,楚越手上的皮都快被搬运的东西磨破了,再磨下去,怕是要磨出老茧来了。
一想到楚越这双拿游戏手柄的手被磋磨成了这样,陈妄就止不住的恼火。
偏偏,这只手的主人还不管不顾的在和他吵。
“够了,你不就是想要让我跟你和好吗!”陈妄突然冷声吼道。
楚越都被他的话给说懵了。
他前一秒还沉浸在演戏带来的别样爽感里,顺便跟他半路跳出来的前男友吵吵架,谁知道陈妄会突然窜出来这么一句来。
“你说什么?”楚越不太敢相信似得问了一遍。
陈妄的脸还是原来那样冷漠的模样,这人除了拍戏时候,剩下的时候好像永远都是一副冰山的模样,只是楚越仔细看,却看见陈妄的耳朵尖儿红红的。
“我说,我不会和你和好的。”陈妄眉头紧蹙着,声音却突然降下来了,莫名的显得比刚才气虚很多:“你就算是去演戏,去拍戏,我也不会重新和你和好,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家去,陪你父母吃顿饭。”
楚越的脸就因为这句话而沉下来了。
他的家世陈妄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知道陈妄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了,但只要跟别人询问两句,也不至于连这么一点事儿都不知道。
房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楚越不说话,不发疯,不骂人,就那么昂着脸看着他,让陈妄陷入了短暂的疑惑和焦虑。
他想,一个备忘录确实太单薄了,他不知道楚越这样的反应代表了什么,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但显然,楚越不会再给他处理的机会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楚越把陈妄的手推开,抬起手,硬生生把头上的头套扯下来,他一头碎短发顿时被风吹得飞起来,发丝飞舞间,楚越的声音冷的屋后房檐上挂着的冰碴子一样。
“我来这里,和你没关系,我拍戏,和你没关系,我的父母,也和你没关系,你说的话我也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他抬起脸时,陈妄第一次看清楚楚越的眼。
茶色的,像是猫一样,定定的望着他,说:“我不会和你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