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寻芳笑道:“自然是对你好的。”
老狐狸,就没几句实在话。
苏陌转身要走,却觉双腿如注了水般,根本就拖不动。
裴寻芳见状,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一惊:“你干什么!”
裴寻芳:“送送你。”
苏陌激他:“掌印不怕被人看见么?”
裴寻芳笑道:“咱家一肮脏阉人,要那清誉作甚?”
彼时风过柳梢,裴寻芳抱起披着鹤氅的苏陌,雪色长衫垂在他的墨色蟒袍边缘,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
裴寻芳的眸光偶有落在苏陌脸上,从他的脸侧、耳后掠过,但并不停留。
这一条路不长也不短。
沿着湄水河畔,桃蹊柳曲间,所有人都近于惊恐地看到,那个素日高高在上、冷如阎罗的司礼监掌印裴公公,竟然抱着一名年轻公子上了辆马车。
而那辆马车,竟然还是不夜宫的。
“我怎么觉着,那李长薄对你的态度不简单呐,莫非公子与他是旧相识?”裴寻芳将苏陌放在车中软垫上,拿凤眼笑着觑他,“还是,公子有事瞒我?”
“掌印想多了。”苏陌已淡定如初。
“我瞧公子闷闷不乐的,莫非,那李长薄救了你一回,心软了?”
“没有的事。”苏陌蹙眉瞪他,“还不是被掌印那一刀给吓的。”
裴寻芳笑容稍敛,似在想什么。
却见苏陌侧身在马车的软榻某处一按,弹出一个秘匣。
秘匣上装着个“藏诗锁”,苏陌将七个小轮依次转到设定的字符上,“咯噔”一声,锁解开了。
苏陌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卷小小的纸轴。
苏陌将纸轴放入裴寻芳掌心:“接下来,有劳掌印了。”
裴寻芳微眯起眼,这看似弱不经风的人,竟然已经提前筹谋至此?
他怎么就有信心自己会帮他呢?
裴寻芳握着那小小的纸轴,继而轻握住苏陌的手指:“公子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
苏陌抽掉手:“告辞。”
裴寻芳拦住门:“公子好像忘了什么?”
“掌印想要什么?”
裴寻芳朝马车中的人递出一只手,正是那只戴着墨玉螭纹€€的手:“再亲一个,我喜欢。”
“咣”的一声。
裴寻芳嬉皮笑脸地被轰下马车。
长堤十里转香车,两岸烟花锦不如。
裴寻芳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转了转指上的墨玉螭纹€€,啧了一声。
为他折腾这半日,说翻脸就翻脸,怎么有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美人心,海底针呐。
“张德全。”裴寻芳唤道。
“奴才在。”
“去将东海云林生监造的那把月鸣沧海琴找出来,包得漂亮一点。”
“嗳。”张德全殷勤地跟上,“那可是把稀世好琴,掌印是要做何用?”
“送礼。”裴寻芳笑道。
“他有金风玉露,我便有纤云弄巧。”裴寻芳随手摘下一朵怒放的梨花,鲜嫩花蕊碾于指尖,清香阵阵。
他轻嗅指尖余香,脸上笑容渐渐收敛:“那双手……不抚琴可惜了。”
-
苏陌不会抚琴。
他当初不是诓李长薄,他确实不会抚琴,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之类的,苏陌顺手拈来,可是古琴,他真的不会。
会抚琴的那位,叫做季清川,不是他苏陌。
苏陌看着姓裴的差人大张旗鼓送来的那把月鸣沧海琴,还有那张“敬叩芳辰”的笺子,反手便让人收进了库房。
琴是好琴,但姓裴的想听他抚琴,下辈子吧。
虽官家下令严锁风声,但上巳节湄水闹了“女鬼”的消息,还是传得满城风云。
除了“疑似先皇后魂魄出现、女鬼伤人”的传闻,人们似乎对另一类传闻更感兴趣,比如“太子为救不夜宫伶人受伤”“掌印与帝城第一伶人关系匪浅”云云……
这结果与苏陌想去甚远。
然而另一件事,却让苏陌畅快不已。
上巳节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四这天,一份传单式的匿名揭帖在全帝城悄然传开,当晚更是如雪片般洒满每户家门。
到了第三天清晨,上至宫门,下至寻常百姓,几乎人人都读过了。
文章以简明老辣的文字,直言上巳这日湄水出现先皇后的冤魂,绝非偶然;“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之言论,绝非捕风捉影;太子乃国本问题,关涉大庸气运,岂能儿戏?当年先皇后遇刺案已是囫囵结案,如今幽魂再现,可见其中大有隐情;说不定当年有人兵行险招、杀人灭口、行偷梁换柱之事。
又言圣上育有儿女九人,唯独太子容貌与众人异,实在让人生疑……云云。
此文一经传开,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太子党与反对党吵成一片,觊觎太子之位已久的四皇子也不忘添柴加火,嘉延帝大怒,廷杖两人才堪堪震慑住,又派东厂严查此事,必将作文章之人揪出来严惩不可。
一时满朝上下相互猜忌,人人自危。
而那嘉延帝,也因先皇后遇刺案被重提,情伤难抑,病倒了。
苏陌收到裴寻芳派人送来的笺子时,也是颇为惊讶。
心道裴寻芳这人下手果然狠辣,一篇文章让他闹这么大动静,掀起质疑太子的舆论不说,还挑起了太子与四皇子的争端,廷杖了两名他看不惯的臣子,顺便还整了嘉延帝一回,一石四鸟。
他得多高兴啊。
苏陌看完笺子,点了支烛,正要将笺子烧掉,却见那送信的影卫还杵在那,双目圆瞪地看着他手中的烛火。
“怎么啦?不能烧?”苏陌问他。
那影卫结结巴巴答道:“背、背面还有。”
苏陌疑惑,遂翻到那笺子背面,果然还有字。
只见那恬不知耻的老狐狸,用清隽的字,写了句极幼稚的话:“公子满意否?”
苏陌当即脸黑了。
回头去看,那影卫已经消失没影了。
苏陌捏了捏那笺子,想着这东西留着兴许有用,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制衡裴寻芳的证据,便寻来了秘匣,将那笺子收了起来。
苏陌数着时辰,料想姓裴的今日会来找他。
没想到,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第6章 图册
不夜宫被太子亲兵包围了。
亲兵鱼贯而入,不一会便逮着了好几个偷偷来听曲的朝廷命官。
李长薄命人将那些违规的官员关押到一处,听候处理,又命人驱散了后院的闲人,而他自己则轻车熟路往后院去了。
听闻太子突然驾临,不夜楼的姑娘们都偷偷溜了出来,想一睹太子风采,谁知,那太子爷目不斜视地进了季清川的院子。
似乎还挺急。
苏陌并未在院子。
不夜宫的演艺场在前堂,偶有客人想私下见一见心仪的伶人,都安排在花阁,花阁四周有众仆轮守,以防客人乱来。
越是高等的伶人,被保护得越是严密。
季清川在不夜宫地位不比常人,他不仅居住的地方是一庭小院,见客也有专门的地方,名为“醉生阁”。
醉生阁建于一清泉之上,夏赏荷,冬赏雪,四季可闻泉声,因为季清川体弱怕冷,还特意做了暖阁。
如今弁钗礼临近,求见季清川的客人也愈加多起来,春三娘为了抬高季清川的身价,每日都安排了竞拍,叫价最高者,才有机会进醉生阁见季清川一面。
李长薄寻到他院子的时候,苏陌正在醉生阁见客。
“清川,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傅荣跪坐在苏陌身边,泪眼汪汪地扯他衣摆。
“傅二爷言重了。”苏陌捧着个手炉淡淡道,目光却看向傅二带来的另一个人。
此人名叫谢一凡,本是书中一笔带过的工具人,家境贫寒,但善作画,受傅家资助入国子监,乃国子监第一画手。
原书他的任务就是,规劝傅荣远离狐朋狗友,回归正途,这狐朋狗友里,排第一的当属季清川。
今日见着本人,果然是个严肃周正的读书人。
那谢一凡不情不愿地被傅荣拖来,此刻正在为苏陌画画像。
他目光矜持地看苏陌一眼,便拿着画笔在画册细细画下几笔,待多看了几眼之后,发现那伶人竟一直微笑着看他,目光中还带着欣赏的意味,他便有些不自持了。
原本一腔的不情愿都化成了不自在,而后不知不觉红了耳根。
“你老看他干嘛?”傅荣挡住苏陌,“清川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苏陌说道:“傅二爷,这《大庸百美图》里当真有百位美人?”
“岂只百名。”傅荣碎碎念道,“我傅荣阅美无数,这图册里,少说也有一百三十余名美人了。但清川你知道吗?自从我见到你之后,就觉得这百美图根本就不堪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