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不夜宫。
只记得裴寻芳抱着他的那遒劲手臂的力量, 还有他身上浓郁的檀香味,及血腥味。
当苏陌再次醒过来时,他穿着干净清爽的睡袍躺在卧房的床上,身上还有淡淡的澡豆馨香, 应该是沐浴过了。
忽觉手上一阵刺疼, 苏陌侧过身子一看,差点吓一跳。
床边赫然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眉头紧锁的胡大夫, 正在为他施针。
另一个是眉头同样紧锁的凌舟, 端着一盏茶,眼巴巴问道:“公子你可算醒了, 口渴么, 要喝茶么?”
晨光已大亮。
光晕笼着凌舟,就连他手中那盏茶,都仿若被渡了光边。
苏陌看着那茶盏, 眉心忽的一跳。
他倏地掀开衾被想要起身,却被胡大夫又按了回去。
“公子莫动,施错了针可就完了。”胡大夫无奈道。
“公子可是要喝茶?”凌舟弓身将那盏茶递到苏陌嘴边,道,“小的喂你吧。”
苏陌怔怔看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 昨晚那些失控而可怕的记忆便如电影一般掠过他脑海。
他看见凌舟仍旧趴在卧房窗下的矮榻上, 与他昨晚离开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他看见自己被裴寻芳风尘仆仆抱回来,穿过浸了月色的卧房, 直接进了€€室。
卧房中,凌舟在睡梦中动了动, 喃喃说了句梦话,而€€室中, 裴寻芳阴着脸一声不吭地脱掉了苏陌沾了血渍的外袍。
裴寻芳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挽起苏陌的长发,当他看到苏陌右侧脖颈上有一道划伤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可怕了。
“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三次了。”裴寻芳阴沉沉说道。
苏陌心想道,哪来的第三次,这不是才第一次吗?
可裴寻芳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着要去脱苏陌的中衣,苏陌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吧。”苏陌有气无力道。
“为何?”裴寻芳哑声道:“也不是没有看过,让我看看公子身上是否还有伤。”
为何?
因为上一回,苏陌根本没有将这具身体当作自己,也根本没有将裴寻芳当作有威胁的男性。
一个是不属于自己的、早已不举的笔下人身体,一个是被自己亲手写成了阉人的笔下人太监,看一看、碰一碰又何妨?
可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虽然身体还是这具身体,太监还是这个太监,可苏陌说不清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不用检查,真的,没有别的伤了。”苏陌说道。
裴寻芳却拿开苏陌的手,径自为他解衣,沉着脸道:“公子是见到了咱家真实、丑陋的模样,就害怕咱家、厌恶咱家了,是么?”
苏陌皱眉,他为何会这样想?
裴寻芳深深望着苏陌,凤眸里染着异样的红,说道:“公子是否耻于与咱家这种肮脏阉人为伍了?”
苏陌眉间一紧,心中腾起一种难言的罪恶感。
裴寻芳若是知道了是谁将他写成了这个恶鬼模样,又会作何反应?
苏陌几乎脱口而出:“对不起。”
“为何道歉?”裴寻芳的脸更阴沉了。
苏陌没法回答。
“公子不是问我,为何不让公子沾血腥?”裴寻芳低头寻找着苏陌的目光,他凝着苏陌,浓密的眼睫底下,藏着靡靡欲望,也藏着寂寂克制。
他一条一条解开那斜襟上的束带,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入雪白中衣之下。
声音如来自深渊的低吟:“因为,咱家已经身在地狱了。我不想公子也坠入其中。”
长指轻轻一撩,中衣上袍如绸缎般滑下,坠落脚边。
苏陌的心,没来由的,跳动了一下。
竟然是,这个原因么?
裴寻芳握住苏陌的肩,继而下滑,揽住他的手臂,握住他的五指:“这恶鬼让咱家一个人当便够了,咱家只想要公子这双手干干净净的,不沾罪恶,不染血腥 ,可以吗?”
华贵的墨黑蟒袍衣料擦过苏陌雪白莹亮的肌肤,苏陌喉间一涩,他从未想过裴寻芳会有此等心思。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苏陌知道自己或许做不到,但他鬼使神差般的,答应了。
“好。”
裴寻芳终于笑了,继而去解苏陌亵裤的带子:“咱家伺候公子沐浴。”
“不必了。”苏陌再次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裴寻芳的脸又沉下去了:“公子为何不让咱家伺候了?是嫌咱家的手脏么?”
“没有。”苏陌的脸红了一瞬。
他不能说什么可笑的男男有别,更不能说,是他自己害羞了。
“我口渴了,掌印去为我煮壶茶吧。”苏陌咬着唇道。
裴寻芳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再强求,而是一把抱起苏陌,将他放入水温适宜的浴桶中。
“这浴桶水深,公子不要在水中睡着,当心滑下去了。”他嘱咐道。
苏陌心笑,知道了,这也需要你提醒么?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裴寻芳终于走了。
苏陌趴在浴桶边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猿臂蜂腰,身形修长,腰身劲瘦而有力量,抱着他的臂力更是惊人。
苏陌不由得脸红了几分,当那扇门“哐当”关上,苏陌闭上了眼,将手缓缓伸入水中。
苏陌很久没有试过了。
在生病之前,苏陌如朝阳一般,精力旺盛,每日晨起更是生机勃勃,可自从得了那该死的病,他便如枯萎的树一般,一天天萎靡下去了,也正因为他的萎靡,才将笔下主角季清川写成了这副病体。
终归,苏陌写就了季清川,穿成了季清川,也尝到了这副病体带来的惩罚。
可是眼下,在这月光浸透的凉夜,苏陌终于再次尝到了那种久违的生命力。
还有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的,欲望。
这一下几乎耗去了他的所有力气。
苏陌趴在浴桶边缘,轻轻喘着气。
脸上烧得厉害,口中亦渴得厉害,不知为何,苏陌想到了裴寻芳吻他的模样。
唇齿交缠,似缠在一起的命运与灵魂。
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不是吗?
苏陌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一个太监的亲吻抱有幻想。
苏陌闭着眼,他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能从那浴桶边缘起来。可在这时,一双手扶起他,抬起他还烧着的脸,耳边是裴寻芳担心的声音:“公子怎么了?”
苏陌微微睁开眼,面前是那张妖孽而阴柔的脸。
太可恶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进来!
还用这般眼神看他,真是讨人嫌呐。
“我渴了。”苏陌望着裴寻芳,嗓子异常低哑。
“茶煮好了。”裴寻芳道。
“可刚煮好的茶……太烫了。”苏陌依旧望着裴寻芳。
裴寻芳喉结滚了一下,他忽而心领神会般,俯身托起苏陌的下巴,就此吻了上去。
苏陌回应了他。
并且愈发热烈。
苏陌觉得自己失控了,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都怪裴寻芳太无耻太妖孽。
可今夜不一样,苏陌已经死去太久,这一夜,他仿若看到那些枯萎的枝丫上,重新长出了新芽,开出了新花。
死都死过一次了,失控一回又如何?
可裴寻芳很快停住了,他察觉到了苏陌的虚脱,他以额头抵着苏陌的额心,说道:“公子累了,该休息了。”
“掌印。”苏陌只顾柔声唤他,甚至用手揽住他的脖子,气息呼在裴寻芳脸上,声音越发轻柔,“梨花开了。”
裴寻芳怔了一瞬:“公子说什么?”
苏陌抵着他的额心,缓缓说出六个字:“一任东君弄摇。”
裴寻芳扶着苏陌的手瞬间僵了,而后全身都麻了。
他怔了许久,仿若被定住了一般。
苏陌半眯起眼,瞧着他的模样,冲上头的热度冷下去了,心下很快明白了他的反应,苏陌假装笑了,仿若捉弄了笔下人让他十分开心一般:“我说笑呢。掌印送我回房吧。”
最后茶也未喝一口,苏陌将自己连着脑袋裹进了被窝,便不愿再出来了。
裴寻芳没再多言,他也不知道裴寻芳是何时走的。
这一睡,便是沉沉的一觉。
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苏陌将自己缩进了梦里。
他理不清自己的行为了,这书中诸事种种,太累了,便也懒得理了。
直到被胡大夫用针扎醒,直到看到凌舟手中端着的那盏茶,苏陌不得不再次被拉回现实。
他眨眨眼,仿若昨晚那些事情都不过是他病中的一场梦罢了。
可那些事又是那么清晰而真实,苏陌摸摸自己右侧脖颈,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刺刺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