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王的脑子嗡嗡直响。
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为何会在这里?方才劫走季清川的人是皇帝安排的吗?他变成这幅模样又是怎么了?
不夜宫的这帮人在哭着什么?东厂抓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清川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裴寻芳为何会抱着清川?
数不清的问题涌来,安阳王一时分不清虚实。
裴寻芳抱着清川走近,安阳王迎上去。
那位阎罗的脸色非常可怕,只听他启唇道:“这些人都交给王爷了,关于先皇后遇刺案及嫡皇子被掉包之事,就交给王爷处理了。”
裴寻芳抱着苏陌直接越过安阳王:“季公子咱家先带走了。”
“站住!”
安阳王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威慑力,那是一种凌驾于天子威严之上的魄力,安阳王回头说道:“清川必须留下!他的安全该由本王负责!”
“恐怕不能如王爷所愿。”
裴寻芳声音未落,数不清的影卫便将安阳王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身上染着浓重的血腥味,密道里的那些尸体就是他们实力的证明。
“帝城要变天了。”裴寻芳没有回头,他继续向前走,“皇帝病危,太后年事已高,司礼监连同内阁,恳请安阳王回朝主持大局。”
“你!”安阳王大声道,“你将皇帝怎么了?”
裴寻芳没有回答,他抱着苏陌大步跨出了石室。
安阳王是个可信赖的人选。
上一次,若不是安阳王被嘉延帝设计杀害,苏陌也不用临危领命,被迫走上皇帝的位置。
裴寻芳再也不想让苏陌去当那该死的皇帝。
那是一个黄金囚笼,将苏陌困在其中,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滔天权势,泼天富贵,都见鬼去吧,这些裴寻芳若想要又岂在话下,他只想要苏陌,开开心心地活着。
裴寻芳带着苏陌回了顾府私宅。
夏伯见到满身是血的苏陌,吓得不轻,好在秦老回城了,夏伯叫人快马加鞭将秦老接了来。
秦老满面愁云地诊断了许久,又亲自熬了药膏为苏陌处理脚上的伤口。
“摧枯拉朽啊,摧枯拉朽啊。”秦老直摇头,“怎会消耗至此!”
“请四爷在隔壁为我腾出一间厢房来,老朽得在府上住些时日了。”
裴寻芳掀袍单膝跪下,道:“拜托秦老了。”
阖府的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四爷!”秦老急忙来扶,叹息道,“四爷不可如此!四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算四爷不说,老朽也会倾尽毕生所学来救小公子的。”
裴寻芳再三谢过,一应事情皆由秦老作主,即便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动声色寻了来。
而当秦老为苏陌换药时,他便远远站着,明明很想靠近,却又怕打扰到秦老。
秦老只得将裴寻芳叫了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叫他亲自来照顾苏陌。
裴寻芳恨不得长在苏陌身上,秦老看在眼里,也不忍心瞒他,便直言道:“若是肌骨坏死,季公子这双脚恐怕就保不住了,四爷得有心理准备。”
裴寻芳将高烧不醒的苏陌抱在怀里,咬着牙道:“那咱家便做公子的脚。”
裴寻芳知道苏陌有多讨厌轮椅,过去苏陌恨透了自己不能走路的样子,每每当他因行动不便而发脾气时,裴寻芳都会将他背在背上,任苏陌驱使,哄他开心。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只要苏陌轻轻捏裴寻芳的肩,裴寻芳便能知道苏陌要往哪去。
苏陌开心了,裴寻芳便也开心了。
可眼下苏陌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他高烧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碗又一碗药喂下去,只喝下去少量,大部分都吐出来了。
正当裴寻芳举足无措时,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主动登门拜访了。
吉空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挂在了苏陌床头,道:“季公子神魂极为不稳,大有魂首分离之症。”
“大师可有良策?”裴寻芳心存戒备问道。
“掌印不是不信这个邪么?”吉空微笑道,那雪白的长眉下,一双眼高深莫测。
裴寻芳心中一紧,这个和尚怎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莫非他……
“公子妄念缠身,业障过重,若痴缠世间恐对众生都不利。让公子随贫僧出家修行吧,贫僧可保公子一世平安。否则,就算侥幸过了这道槛,后面还有更难的关口在等着公子。”
“大师若是来渡我的爱人出家,就请带上你的银铃,离开我的家门!”裴寻芳怒言道。
“掌印的爱人?”吉空颇有深意地望过来,“掌印知道他是谁吗?”
裴寻芳眉心突突的跳,他差点就又问出了那句,“他是谁?”
可裴寻芳曾经软硬皆施逼问过多次,这个秃驴就是不肯说。
吉空双手合十道:“总有一天,掌印会重新来找贫僧的。阿弥佗佛。”
说完扬长而去,一边还念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贫僧奉劝施主,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
日光掠过老宅庭院里的红豆树,满树繁花,风移影动。
如永恒的见证者。
苏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被困在一个混沌的空间里,无法脱身,无法动弹,怎么也醒不了。
而萦绕于苏陌脑中的,是那种钻心蚀骨的疼。
苏陌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海岛疗养院,回到了那间病房。
永无止境的治疗、疼痛与昏迷,耗尽了苏陌的生命力,那三年,苏陌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那该死病的吞噬殆尽。
死亡是他与时间唯一的博弈。
这条路漫长、艰难而无望,他孤军一人,无力极了,而只有打开文档进入书中世界,苏陌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书中世界,苏陌是主神,是造物者。
书中世界无条件包容了他所有无处发泄的痛苦与不甘、疯狂与执着,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仍在期待着的爱与希望。
苏陌沉溺于书中世界,沉溺于主宰书中人生死的快感中,这是他的秘密领地,无人可染指。
而随着病情急速恶化,苏陌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苏陌开始重复梦见一个人。
梦中,清川一身寒衣坐在梨树下,枝桠上挂着晶莹的冰凌,银铃风铎轻响着,清川望着无星的夜空,哭着说他撑不下去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苏陌无声地望着自己一手写下的笔下人,他已经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了。
就算……就算苏陌想修文重写,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他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所有的苦难,都势在必行。
所有的铺陈都是为了十九岁生辰宫宴上的那向死而生的惊魂一跳。
设定不能变,既有的主线不能变。
熬过最苦的苦难,终将迎来曙光,清川,请再坚持一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苏陌没能等到那一天。
病情来得太凶险,一切结束得太突然。
可惜啊,苏陌没能为清川写到翻盘重生。
被遗弃的金色字网疯狂地旋转着,数不清的方块字混乱跳动着。世界分崩离析,角色开始暴走,无人再来为它导引,为它续写。
而清川跳下去的那堵红色宫墙,如卡在时空里的永恒画面。
花瓣永不停歇的飘落。
那一树梨花似乎永远也落不尽。
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他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高高在上的神,于云端俯下身,用手指轻触了清川的额头。
那一瞬,星河倒转,梦境消散。
金色字网如深渊里的巨兽尖叫着,天罗地网笼罩下来,苏陌被卷入其中,他被拉下神坛,拉进书中世界,成了书中人。
苏陌曾问自己,他来这书中世界一趟,是为了什么?
是来完成书中未写完的故事,是来为季清川改写命运,是来救赎笔下人,还是来收拾这一盘乱局的破碎山河?
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穿进这本书中了,他一遍又一遍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里有他未尽之事,还是有他放不下的人?
混沌不清的梦境里,苏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银铃声响。
叮叮当。叮叮当。
是穿透时间与空间的招魂铃。
铃下吊着一个笺子,笺子上写着一个完整的名字:苏陌。
“苏陌。”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该回家了,苏陌。”温热的吻落在苏陌额头。
“唉,回来喽。”夏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应着。
老人们都说,走散的魂魄,没了依靠,会困在混沌里,出不来,死不了,而只有他喜欢的人呼唤他名字,才可将他招回。
“回来吧,苏陌。”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天黑了,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回来吧,宝贝。”
“唉,回来喽。”夏伯望着黝黑的庭院,抹了一把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