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裴寻芳的破碎记忆,如这倾城大雨,将苏陌淹没。
苏陌脑中另一张封闭已久的字网轰然展开,那里埋葬着他与裴寻芳曾一起经历过的一切。
那是一个废弃的字网世界,一片荒芜,破败不堪,文不成句,晦涩不明,那些断裂的片段,被抹去的字句,隐约残留着些许温存与难以回首的过往。
泪迹斑斑,笔墨疏狂,掺杂着血腥、算计与爱恨,荼蘼而瑰丽。
闪电破开苍穹,照亮这破败不堪的字网。
苏陌心痛得无法呼吸,它就像许许多多被写书人丢弃的废稿一样,无望地呆在角落里,赤裸裸地残破着,被封存,被遗忘,直至……被销毁。
永远无法再见天日。
于书中人而言,写书人就是残酷无情的神明。
一念定悲喜,一笔定生死。
苏陌心如刀绞,他抓紧唐飞的肩:“请务必、务必带我找到他……”
“公子放宽心。”唐飞追了一路闪电,渐渐发现裴寻芳表面是逃跑战术,实际却是在步步引敌深入,他猜不透主人的想法,他只知道主人命他照顾公子,公子要找主人,为了公子不伤心,那就一定要找下去。
“在那!”
唐飞身手很好,目力极佳,他远远瞧见那道黑影与闪电纠缠,摔进了一座漆黑的偏殿。
飞天玄鸟随即而至,只是不知怎的,那破鸟好像着了火,赤红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翅膀。
“公子,抓稳了。”唐飞背着苏陌在屋脊上狂奔起来,跳过一座座宫殿,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座偏殿。
庭院内很黑,除了雨声,别无他响。
水雾中弥漫着血腥味,浑浊的积水里似乎也漂着暗红的血。
苏陌从唐飞的背上滚下来,在积水中到处摸。
积水已没膝盖。
“公子当心。”唐飞心想完了,公子若是受个伤、生个病,主人还不削了他。
可哪里还拉得住,苏陌焦急道:“分头找。”
“裴寻芳!裴寻芳!”
“主人?主人?”
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回应他们。
雨水溅在积水中,立即被完全吞没,苏陌越寻心越冷,直至摸到廊檐边缘时,苏陌被一只长臂捞了过去。
苏陌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是熟悉的檀香味。
苏陌空缺的心倏地被填满,他想看他,却被裴寻芳按住头摁在怀里。
“别看,很丑。”他的声音很弱,他从未如此虚弱过。
苏陌如获至宝,他紧紧抱着裴寻芳,道:“不丑,你怎样都不会丑。”
裴寻芳的意识似乎已不大清醒,一会唤苏陌的名,一会唤他作“陛下”,一会又唤他作“公子”。
“都淋湿了。”黑暗中,他轻抚苏陌湿透的发顶,“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的眼泪哗的一下便流出来了,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苏陌也听过无数次,可今日,却如尖刀般刺疼苏陌的心。
“我没事。”他哭着去扶裴寻芳,“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
裴寻芳虚弱道:“陛下曾说过,你我在一处有违天道,今日我将天道的惩罚受了,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在一处了?”
“你说什么?”苏陌噙着泪,“你是不是同阿烈做了什么交易?”
裴寻芳闷哼一声,似乎很痛。
“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苏陌哭道。
“别哭,我不会死。”大雨仍在下,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像来自天边的声音。
“我的命是陛下的,除非陛下亲手杀我,否则我一定会活着,不管如何艰难一定会活下去……我会活着重新找到你,来到你身边,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去到哪里……”
苏陌哭得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要找来,为什么不走,走得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我早将你忘了,根本不记得你了,你还寻来做什么?”
“我的陛下在哪,我便在哪,埋骨也要埋在你身边……”
“十年还不够你看清吗?”苏陌哭得直颤,“你该恨我。”
“黄粱一梦终须醒,可我还是放不下。”裴寻芳虚弱道,“苏陌,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吉空说,作为皇帝,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可作为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第二错为何不算错?”裴寻芳的声音愈发弱了,“请告诉我。”
“我……”苏陌泪如雨下。
“不愿说?还是答不出来?”裴寻芳闷咳几声,嘴角渗出乌黑的血,“或者陛下早已忘了?”
“我……”苏陌哭着,被抹去的记忆,断掉的情感,残破不堪的字网拼凑不出他与裴寻芳的过往,苏陌心中戚戚,却无法说违心的话。
“你甚至不肯骗一骗我。”裴寻芳苦笑。
“若是……若是苏陌当真说过此话,那一定是……”苏陌紧紧揪住衣裳,似乎要借此才能鼓足勇气,他含泪道,“一定是苏陌心悦裴寻芳。”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狂风暴雨在此刻亦显得温柔。
裴寻芳在雨中静静看他。
苏陌红着眼:“在苏陌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与他食同席、寝同榻、日日厮守在一起,不必理会天道,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陌喜欢裴寻芳,想与喜欢的人相守,没有错,你听明白了吗?”
“公子如此说,咱家会当真的。”裴寻芳垂着眼皮道。
苏陌的脸倏地红了,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这是咱家这一生,听过的最美的话。”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
苏陌的脸愈发烫了,他起身扶他:“我们回家。”
“别动。再抱一会。”裴寻芳将他按得更紧了,他深嗅着苏陌身上的气息,轻叹自语,“总算没有白费。”
苏陌小鹿乱撞,任由他抱着。
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发顶,牙牙学语般,一字一句轻声默念着:“苏陌,心悦,裴寻芳。”
越念越欢喜,笑意直达眼底,他回味般反复念道:“苏陌心悦裴寻芳。”
苏陌贴在他胸口,心擂如鼓,脸颊发烫,就像一个被窥探了心思的小孩,既羞赧又兴奋。
他几乎就要忘了,危险正潜伏于周围。
忽而,一道球形闪电穿过黝黑的长廊,以迅雷之势,直直袭向裴寻芳后背。
苏陌双眸骤缩,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揽住裴寻芳一旋身,以自己的身躯去为他抵挡。
球形闪电在触到苏陌的瞬间,倏地反弹回去,可强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狠狠摔在地上,裴寻芳终于没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紧接着,如决堤的洪流般,止也止不住了。
苏陌吓懵了,他满身是血,他用衣袖去擦裴寻芳脸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
“你怎么了?”苏陌架起裴寻芳的胳膊,却完全支撑不起他,裴寻芳个子太高,苏陌试了几次,最后都跪了下去,苏陌哭喊着求救,“唐飞!唐飞!”
“不哭了。”裴寻芳将头垂在他肩上,奄奄一息道,“我没事,我不会死,我……”
话未说完,身形一沉,倒在苏陌身上。
狂风扫过庭院,掀起阵阵水沫。
玄衣人出现在庭院里。
他十分狼狈,双翅残破不堪,像一只刚经过一场血战的野兽。
他已经杀红了眼,吼道:“公子,让开!”
苏陌擦掉眼泪,将裴寻芳交由唐飞,酿跄着站起来。
他长身玉立,虽一身狼狈站在黝黑的廊檐下,却耀耀如光,让人不敢亵渎。他质问道:“你还想要怎样?”
“公子让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玄衣人双翅一展,可那可怜的羽毛已经快要烧尽了,丑陋的伤口裸露着,嗒嗒滴着血。
他显然也伤得不轻,在苏陌找来之前,他们一定经过了一场恶斗。
“公子让开!”他低吼道,“我今日定要结果了他。”
苏陌面色惨白,走向玄衣人:“你说过,愿意效忠于我。”
雨声很大,苏陌的声音很小,几乎就要被雨声吞没,可玄衣人听得清清楚楚。
玄衣人的心噗通狂跳起来,他双翅骤然一收,双眸凝着苏陌:“阿烈永远守护公子,效忠公子。”
“我要他活着。”苏陌道,“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何交易,我要他活着!”
“可他是外来入侵者!他不属于这里!”玄衣人愤怒道,“阿烈守护的是公子,是这个世界的既定规则,而他,是个危险的破坏者,清除一切危险是我的职责!”
“要说破坏者,我才是这世界最大的破坏者!”
天空轰隆隆响起一声惊雷。
苏陌在雨中张开双臂:“来啊!来杀了我!”
玄衣人脸色大变。
“公子!”玄衣人扑通跪在雨中。
“口口声声守护天道,天道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懂吗!阿烈,旧的规则在崩裂,新的规则在重新建立,不论你承认不承认,这一切正在发生。你守护的世界变了,阿烈!”
“你一定也发现了,对吗?”苏陌道,“有人在重写这本书,你守护的一切皆被改写,角色,故事线,天道,一切都变了,越来越多的角色脱离轨道,一切都乱套了,你修复不过来了,也杀不尽了,你守护的旧世界全线崩盘,守书人成了一场笑话!”
“你害怕了,”苏陌步步逼近,“守书人要被守护的世界抛弃了,你害怕了,对吗?”
玄衣人变得焦躁起来,他跪行靠近,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袍,咬牙道:“阿烈待公子……待公子的心永不变。”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也没有人值得你侍为神明!写书人在另一个维度,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苏陌道,“阿烈,你有没有想过,你奉为天命的规则,或许只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玩笑话。”
“不是的!”玄衣人的表情很痛苦,他信奉的世界在崩塌,“不是这样的!”
“很痛苦是吗?阿烈,信仰崩塌的滋味如何?”苏陌无情道。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玄衣人痛苦地捂住心口,“公子,阿烈的心好痛。”
“你本没有心,是这世间最无欲无求之人,为何要生出这至愚至浊之物来!”
“至愚至浊?”玄衣人惶惶垂下头,看着自己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那手套之下,是一副白骨。
而那白骨之下,隔着一层血肉,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一颗鲜活的心。
苏陌道:“我早已不是写书人,我来到这本书里,或许成了主角,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我无法观全局,我自身难保,我不要求你追随我,可我知道,新的世界在建立,不破则不立,若你还是守着旧规则,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