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戟学着秦老的手法,用力揉搓着他的掌心,一遍一遍说道:“公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别担心,公子没有走,公子会回来的……”
裴寻芳弓曲着肩背,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
小影卫的心都快跳出来。
他想要安抚掌印,却又不敢。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庸朝只手遮天的人物,这是怎么了?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伤心。
“公子的银铃还在……”唐戟一把拽下裴寻芳腰间的银铃,塞入他掌中,“吉空大师说了,公子再不会走了。”
裴寻芳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那颗刻着苏陌名字的银铃。
“不会走了,再不会走了。”唐戟也跟着要碎掉了。
“苏陌。”他垂首吻着苏陌的名字。
“苏陌。苏陌。苏陌。”
渐渐的,缠绕着他的黑色戾气一点点消散,他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唐戟一身大汗,吓死人了!
“好了,好了。”唐戟拍拍裴寻芳的手背,“没事了。”
他退后道:“属下冒犯了。”
裴寻芳仍旧垂着头,缓了许久,这才扶着膝慢慢站起。
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只是声音还有些许抖:“不许同公子提起。”
“是。”
裴寻芳回头望了一眼:“召集所有人,上钟楼。”
“是!”
小影卫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待掌印走远,他小声问道:“掌印这是怎么了?”
唐戟后怕不已:“这若是真的走了,可怎么办啊。”
“谁走了?”小影卫问。
唐戟拍拍小影卫的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
乌云压城。
钟楼上早已是刀飞血溅。
埋伏于钟楼周围的人都涌了上来,玄衣人拉开架势,开始无差别大屠杀。
“公子乖乖呆着别动。”玄衣人怕误伤了苏陌,不得不放开了他。
苏陌在厮杀声中趁乱摸向钟楼的顶层。
风变得更大了,吹得脸生疼,也将他眼上的束带吹得呼呼飞舞。苏陌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着阑干一点点挪动,底下是高达十余丈的高楼,宫墙外是规模浩大的帝城。
这种登高迎风而立的感觉太熟悉了,在原书中,在苏陌穿书进来的各个版本里,类似的情景是不是曾出现过许多次?
他最终还是被命运推向了预设的高楼。
“抓住嫡皇子!”有人追了上来,抓住了苏陌的脚踝。
“放开!”苏陌想蹬,蹬不掉。
更多人攀上来,争抢着拽住苏陌,将他往下拽,他们兴奋地叫嚣着:“抓到嫡皇子,赏金万两!”
苏陌被拽得直跄,衣裳都被拽破了,忽而听得身后连番惨叫,苏陌回头,温热的鲜血便溅进了他的脖颈里。
“看,这便是公子怜惜的笔下人。”戴着乌金手套的手在苏陌颈间抹了一把,玄衣人的气息贴近来,“贪婪,无知,为了一点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扯出一抹笑:“天道崩裂,信仰崩塌,乱世之下,人们都成了食人的鬼。”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苏陌颤抖着抱紧阑干,“书中生灵千千万,绝大部分都是善良无辜的百姓。”
“公子变了。公子原本杀伐决断,从不含糊。”玄衣人凝着苏陌的脸,“公子让笔下人沾了身,变得越来越像书中人了。”
玄衣人盯着那雪白脖颈上的点点红血,看迷了眼。
三寸弱翰点红梅,尺素传柔情,不及公子半分。
他昏了头了,照着那点点血迹,湿漉漉舔了一口。
苏陌先是震惊,旋即捏紧拳头,狠狠揍向他。
玄衣人尝到了人间美味,既惊奇又欢喜,苏陌的反应让他更兴奋了,他擒住苏陌的手腕,笑起来:“公子好甜。凶巴巴的,更甜了。”
“怪道都说美人如馐,”他意犹未尽,盯着苏陌樱红的唇,“阿烈还想再尝尝……”
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大对劲,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自己腰腹。
狮子老虎的尾巴般,隔着衣裳,扑腾了一下。
待意识到这是什么,他涨红了脸,他曾与南院的小唱试过,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人不对,氛围也不对。
他只想要公子。
这感觉从未如此明确,他一把抱住苏陌:“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今日阿烈终于懂了!”
“阿烈的爱欲,是公子!只有公子,唯有公子。”
他说了那么多浑话,从未真正实践过,今日总算明白了。
“李长薄的爱欲是季清川,阿烈的爱欲,是你。”他捧住苏陌的脸,越看越爱,“阿烈喜欢公子,特别特别喜欢!”
“你懂什么叫喜欢!有了心又怎样,你根本不懂人类的情感,爱不是一厢情愿,爱是相互的,我有心上人了,我不会接受你,永远不会,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嘘……”玄衣人轻捂苏陌的唇,“日子久了,人心是会变的,阿烈有的是时间。”
“我不愿意,你成不了!”苏陌要气哭了。
“无妨,阿烈会让公子愿意的。”
他仿佛已经在憧憬着未来,两眼直放光:“总有一天,公子会愿意的,阿烈会让公子的身体和心里都只装着阿烈。”
又一批人冲上来,玄衣人握住苏陌的手,拾起一把断刀,旋身之际,便砍掉了两个人的头颅。
他兴奋极了:“看,阿烈本就是为守护公子而生,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公子说得对,阿烈若与公子戮力同心,那还有那些人什么事!阿烈终于懂了,阿烈会陪公子重回巅峰,重新拿回这本文的主宰权!”他说着,如同获得了无尽的力量,他重新杀入人群中。
“他娘的,还不点火吗!”有人怒吼起来。
“还未收到命令!”另一人吼道。
“老子命都没了,操他娘的!”一人掏出个火折子,却被玄衣人一脚踹飞,飞出老远。
“你小祖宗还在这呢,谁敢点火!”玄衣人得意道。
玄衣人回头望了苏陌一眼,苏陌握着玉竹哨子的模样,叫人心旌神摇,他忽而产生了一种信念感,仿佛苏陌已经是他的爱人了一般。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只想让苏陌高兴。
什么讨人嫌的阴谋诡计,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改变主意了,他只想让苏陌高兴一把。
“不是想试李长薄吗?阿烈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若李长薄还未出现,这些人的生死,公子便不许再管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公子,跟季清川和李长薄做个了断,一切结束后,阿烈带公子走。”
苏陌扶住阑干,半响没缓过神来。
玄衣人的纠缠让他头疼欲裂,可苏陌没时间想这些了,冷风灌入口鼻,将苏陌吹清醒了些。
风中尽是火油刺鼻的气味,帝城大火一触即发,他没有选择了。
他在打杀声中终于爬到了最顶端。
风声啸啸,将苏陌的衣袍吹扬起来。苏陌站起来,像钟楼上一抹随时会消散的云霞。
苏陌握紧玉竹哨子,问道:“清川,你害怕吗?”
玉竹哨子微微动了一下,发出莹润的光:“不怕。”
苏陌轻抚着它:“我们最后试一次,好吗?”
“嗯。”
苏陌必须让李长薄知道自己在钟楼,不管李长薄在哪里,不管用何方式,苏陌必须尽快让他知道。
“如果就此死去,你还会恨吗?”苏陌道。
“不再恨了。”
“如果……”苏陌又道,“我是说如果,李长薄为你放弃了焚城计划,你会原谅他吗?你会愿意跟他走吗?”
玉竹哨子静了一瞬,而后蹭了蹭苏陌的掌心。
“我明白了。”
苏陌将哨子紧紧按在心口,迎着风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仿若闻到了花香,他仿若又回到了那个开满鲜花的山坡,裴寻芳抱着他骑在马背上,马蹄踏着飞花,裴寻芳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回家。”
“该回家了。”苏陌轻道,将玉竹哨子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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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殿下!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贺知风按住李长薄的肩背,强行将他塞入出城的密道中。
李长薄面如死灰:“孤要去找清川。”
“管不了了!义父已经布下密令,钟楼很快便会点火,整座帝城都将化为灰烬,十三处举火点,谁也跑不了!”
李长薄拖着废掉的残臂,只会说一句话:“孤要去找清川。”
“殿下!没有季清川!没有了,都过去了!”
忽而,清丽的哨声,从钟楼发出,穿透云层,如一支利箭,划破帝城昏暗沉闷的上空。
李长薄含泪回头,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