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到东方既白,远处山上已是薄雾缠绕,晨钟敲响。
裴寻芳伏在苏陌汗涔涔的背上,肌肤贴着肌肤,肢体交缠,苏陌又睡着了,裴寻芳吻着他眼角未干的的泪水,听着他小小的呼吸,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苏陌。苏陌。
一声声,一句句,像来自异时空的呼唤。
苏陌沉在梦里。
他不敢告诉裴寻芳,魂首分离变得越来越频繁。
他越来越害怕。
他怕自己哪一次醒来,便是没有裴寻芳的世界。
这一河的灯火,随着水流漂到了一脉青峰下,这半山腰中,有一座古寺,名叫“不曰寺”。
山寺破破烂烂的,一年到头也没个香客,穷苦得很。
寺中不过一位住持,三个小徒弟,其中一个还是个傻的。
说他傻,他偏偏生了个极标致的好样貌,见人会笑,伤心会哭,五艺无师自通,只是心智未开,不会认人,也从不开口说话。
清晨下了点薄雨,小傻子跟着两位师兄,到山谷的河边洗衣摘菜。
河边长了好些百年合欢树,一到这个季节便粉花簇簇,仿若开了满树的绒球。
小傻子每天都要捡一篓子的合欢花,用背篓兜住了,带回寺里,制成药材。
合欢花是味好药,可治心神不安,师父让师兄们拿去卖了,还能换点油米。
“清川,师兄们先回寺了,你捡完了就回来,别贪玩!”
清川没听到一般,他背起背篓,将僧袍高高的绑在腰上,又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跳到小河里捡落花。
今日河流里不仅有落花,还有别的。
清川捡起其中一个,见是一盏烛火燃尽的河灯,灯上写着一行字:“余生只愿与君度,情深不负共白头。”
清川眨眨眼,将那河灯塞进了背篓里。
不一会,又看见一盏河灯,上头写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清川小心地拂掉河灯上的水渍,也塞进了背篓里。
捡着捡着,清川发现不对劲了。
这明明是一条流向山下村庄的小河,为何这些河灯和落花会逆着水流往上流。
清川站在水中,回头往身后望去,潺潺水流,缤纷落花,云雾缠绕的古寺里,师兄正撞着佛钟,叫他回去吃饭。
清川呆呆转身,正要折返,忽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
那声音压得低低的,颤得厉害:“清川。”
第129章 终章
苏陌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时饥肠辘辘, 睁眼便是裴寻芳那双熬红了的眼。
苏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这要怎么解释?
“是苦夏,我每年一入夏便如此, 总爱犯困, 睡也睡不醒。”苏陌越解释越心虚,“过了夏季就好了, 真的。”
裴寻芳一言不发, 盯着苏陌用完了膳,便命人抱着他的那一堆账册, 去了书房。
这是真生气了?
这段日子, 裴寻芳几乎不曾离开苏陌半步,一应事务也是在卧房处理。
苏陌心觉不妙,忙忙趿上鞋子, 追了上去。
“或许……或许是安€€给的药丸的副作用?”苏陌只能拿安€€当挡箭牌了,他头还有些晕,走路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要小跑才能追上裴寻芳。
“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安€€?”
裴寻芳仍旧不理他。
仆人将信笺与账册分类排放在书案上, 摞得高高的, 裴寻芳一脸凝重地往案前一坐, 忙碌起来。
苏陌挨过去:“需要我帮忙吗?”
裴寻芳目不斜视,完全不看他。
苏陌便安静地守在裴寻芳身侧, 裴寻芳要用笔,他研好墨, 润好笔,递到他手里, 裴寻芳要喝茶,他泡好茶,端到他手边。
不觉红日西移,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苏陌挨着裴寻芳,趴在桌角,望着那片晚霞出神。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收尽,夜色升起,苏陌后知后觉,起身点灯。
“哎呀。”苏陌被纱灯划破了手指。
“怎么了?”伏案许久的裴寻芳终于抬起头。
苏陌在灯影中嘻嘻一笑:“没什么。”
裴寻芳瞧着苏陌那不以为然的模样,脸又绷起来,他远远凝了苏陌一会,又垂下眼皮子,继续手中的活。
“公子想清楚该说什么,再来寻我。”他的声音异常冰冷,“来人!送公子回房!”
苏陌被叉着请了出去。
他从未在裴寻芳这儿吃过这等鳖,连晚膳也没吃几口。
到了亥时,听说裴寻芳已经在书房歇下了,苏陌气得抱着被子在床上直打滚。
半夜,临安下起了雨。
黛瓦粉墙间,烟雨朦胧。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雨霖铃上,叮铃铃,叮铃铃,雨水滑过铜片与小铃铛,坠入底下的门海中。
门海里飘着几朵睡莲,里头还养了小鱼,都是苏陌亲手布置的,他说下雨天就爱听这个声音。
他做这些的时候,仿若他会在这里住很久一样。
裴寻芳双手枕着头,听着雨霖铃的声音,睡在书房那张狭窄的躺椅上。
卧房的灯还未熄灭,他知道苏陌在等他。
裴寻芳何尝不知,苏陌有意瞒他,苏陌不说,他便不问,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仿佛不说,不问,它便不会发生一样。
吉空大师曾告诫过裴寻芳,这条路不好走,苏陌非久留之人,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他短暂相守。
不可强求,不可强留。
可这次不过三日,裴寻芳已经悲伤得如同死过一次,如果苏陌不再醒来,在这个虚妄而庞大的世界里,他该怎么走下去。
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他才能坦然面对?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苏陌抱着被子,出现在门口。
“下雨了,我、我怕冷。”苏陌支支吾吾道。
裴寻芳幽幽望向他,还未应声,苏陌已经丢了被子,从脚那头钻了进来。
软呼呼的一团,带着夏夜的雨水气,爬到了裴寻芳心口。
这张躺椅太小了,堪堪承载着两人的重量。
苏陌动一下,它便“嘎吱”响一下。
裴寻芳抽出一只手,将他搂住:“别动了。”
“哦。”苏陌趴在他胸膛上,似小猫终于找到了温暖的窝,闭上眼,不再说话。
夜雨仍旧淅淅沥沥。
裴寻芳抱着怀中人,心仿若被填满,他突然想起那条回家的路,长长的顾家巷里绿柳萌荫,巷子的尽头是洛阳侯府,庄严肃穆,少年的裴寻芳跟在父亲与兄长身后,一身轻甲,满头热气,将步子踏得震天响。
少时都门路,幽梦家何处?十八年了,该回家了。
眼框不觉酸胀起来,裴寻芳拢紧苏陌:“苏陌,跟我回洛阳吧。”
苏陌睡得很沉,没有回应。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洛阳那场雪,冰冷而沉寂,埋葬了裴寻芳的所有家人。裴寻芳霎时泪如雨下,被切断的故国,看不到的未来,他大张旗鼓编织了那么多幻想,关于苏陌,关于未来,却不知是否还有明日。
“苏陌,跟我回洛阳,跟我回家吧。”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
怀中人蠕动了一下,两人相贴的地方沁出了薄薄的汗,苏陌迷迷瞪瞪撑起身子:“天亮了?”
裴寻芳拢住他的脑袋,将他摁了回来。
苏陌鼻子撞在他胸口,可疼了,待他看清裴寻芳脸上的泪痕,有些慌了:“你怎么了?”
裴寻芳幽幽凝着他,静默无言。
夜雨回答了所有。
“做噩梦了?”苏陌静了一会,低头去吻裴寻芳,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
裴寻芳却擒住他的手,不叫他动。
“那我回房去睡?”
裴寻芳又不放手。
苏陌走又走不了,又被顶得厉害:“你想怎样?”
外头传来了几声猫叫声,夹着雨声,黏黏腻腻的,叫人浑身不自在。
苏陌鬼迷心窍了,竟学着那些姬妾侍夫的模样:“郎君不动,奴家伺候你。”
他不该一时口嗨的,他很快没了力气,却被箍着手脚颠得魂魄都要出窍了,裴寻芳还是不准他下来。
“我要死了。”苏陌哭着求饶。
裴寻芳这才将他捞回怀中,叫他趴躺椅上,掰过他的脸叫他同他结吻。
“苏陌。”裴寻芳抱紧他,“我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