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想着努力坐起来,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大声喊道:
“你根本就不爱我!从一开始你就讨厌我讨厌得不行!不管我想做什么都得不到你的支持,无论取得了什么成绩都没有奖励!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捡来的累赘!你当初还不如让我死在垃圾桶里!”
“……”
厄里亚当真被他的突然爆发唬住了,差点开始反思起来,但他刚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说你爹不支持你的时候,怎么不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呢?
假定‘编辑部’的设定是真的,哪有人会为了成为主角去继承黑手党啊!
你的老父不支持你,说明你老父的脑子没问题!
但由于一开始的冲击太强烈了,他没能控制住动作,身体前倾、流露出一丝惊讶和隐约的自我怀疑。伽勒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心中油然而生出几分酸涩,嘴上反倒喊得更起劲了:“十多年了你从来不管我的死活,刚捡到的小姑娘你担心她在外面遇到危险,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就算整夜不回家你也不多问一句!!”
这一顿双语交杂的指责可太流畅了,简直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别人都没反应过来,伽勒已经说完了!
厄里亚脑仁阵痛!!
上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上次……是说奥菲莉娅在他面前掉眼泪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伽勒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是真是假都和现在的他没关系,然而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负责任,总得给出点反应。
厄里亚正想开口,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
他前段时间为了找份阳间的工作海投过一些简历,简历上留下了电话号码,为防止错过面试来电,厄里亚从来不调静音。这时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好消息是号码数字上面自带机构名称:
加菲尔德高中。
厄里亚早就过了上高中的年纪,以他的简历也不太可能进学校教书育人,奥菲莉娅则还不到上高中的年龄。
所以在这个复杂多样的三口之家里,仅有一个人有可能和一所高中产生交集。
厄里亚深深地看了眼伽勒。
伽勒喊声停顿住,忽然有些头皮发麻。
他知道厄里亚是不喜欢接电话的。准确地说,他的养父厌恶任何需要多费口舌、与陌生人互相试探的场合,电话比面对面交流还要糟糕一点,因为少了口型、肢体语言和表情的辅助,交流效率更低。
对厄里亚来说,通常情况下能不接电话就不接电话。
但这次他踌躇了一下,瞥了伽勒一眼,竟然把电话举起来扣在耳边了!
伽勒心脏狂跳。他竖起耳朵,听到手机扬声器里传来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你好,我是杰弗逊€€皮尔斯,自杀贫民窟加菲尔德高中的一名老师。请问你是伽勒€€埃斯波西托先生的监护人吗?是这样的,你的儿子从半个月以前就再也没来学校上过课,你身为家长对此是否知情……”
伽勒:“……”
他这下小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再不敢躺在那装模作样,一边时刻注意厄里亚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挣扎。可是命运之书只有一个看守人和契约者,旁人完全没可能控制住它,伽勒越是用力,就越将身上的‘绳子’衬托得牢不可破。
眼看厄里亚沉默不语地听着加菲尔德高中的老师的讲话,周身萦绕着山雨欲来的气息,他愈发慌张,咬紧牙关急出了一鼻子细汗。
一只眼睛忽然间从浴缸正对的天花板上钻出来,好奇地看着他。
这幕场景听上去有点吓人。
但当那只眼睛并非三维的、有血有肉的,而只是简笔画似的用两三根线条勾勒出的图案,其中蕴藏的恐怖就大大减轻了。伽勒扭动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与那只眼睛对视。
简笔画眼睛的上下眼皮合拢、无声地眨了一下,伽勒也跟着眨了眨他急得泛红的蓝眼睛。
简笔画眼睛于是靠近过来。
只见它平移着滑动到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线处,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平面来到了垂直于它的另一个平面,并改变了运动的方向。最终它降落到伽勒身边,眼睛的外圈线条往内‘挤压’了一下,那给人感觉就仿佛二维的生物想要穿过三维平面。
当伽勒再眨一次眼睛的时候,发现墙上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豆豆眼,并且多了个黑溜溜的、圆点形状的鼻子,以及与鼻子相连的吐着舌头的嘴巴。此时此刻,墙上的图案离远看,已经能看出小狗的雏形了,这‘小狗’滑到伽勒身后,欢快地做出了舔手的动作。
“乖宝……”
伽勒用气音说道,同时尽量调整姿势,让绑着自己的命运之书锁链触碰到构成‘小狗’的线条。当三维空间的物体与二维平面上的图案相遇时,束缚着伽勒上半身的力道猛地一松!
变化只有一瞬间。
但一瞬间也足够了。
**
卫生间信号很不好,和加菲尔德高中的老师聊到一半的时候,厄里亚走到了房子的正门外让自己能听得更清楚一点,这位老师讲话语速其实并不快,但带着点黑人口音,给厄里亚本就不熟练的英文听力雪上加霜。
不过他就算没听懂,也能想象出老师打电话来的目的,无非是让家长知道自己的倒霉孩子都干了什么好事,然后尽快按照学校规定整改,要是整改不了就赶紧滚蛋,不要带歪那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梦想走出自杀贫民窟的正直小树苗。
厄里亚还能说什么呢?
‘好好好,是是是,老师说得都对,我一定配合学校工作,好好教育孩子。’
充满一种你明明没做错什么却仿佛做错了很多事的卑微。
真他妈造孽。
幸好学校不知道伽勒逃学时继承了黑手党,还去炸了大都会的高架桥。
杰弗逊€€皮尔斯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人,中途意识到厄里亚英语水平一般,就问他是不是个外国人,得到肯定答案后反过来安慰厄里亚说,单亲爸爸在异国他乡带着个叛逆期的小孩的确很辛苦。
“伽勒愿意回家是件好事,”他说,“我见过很多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因为和父母之间的矛盾选择离家出走,又由于种种原因再也没能回到家庭。但他们当中很多人并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到最后被迫走上犯罪道路,给自己和周围人带来了危险与伤痛……不过目前来看伽勒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厄里亚沉声附和:“是这样的,皮尔斯先生。”
€€€€伽勒的情况比那糟糕多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学校教师感到很欣慰,认为有了家人的帮助和支持,伽勒这个学生身上的问题肯定有希望向好的方向发展。他让厄里亚在家多和孩子相处一段时间,等到下星期一再带着伽勒去学校见他,到时两人面对面讨论一下如何处理本学期缺课的情况。
厄里亚答应下来,做了保证。
等他挂掉电话之后立刻转身回到关押着伽勒的卫生间。
然而这会浴缸里哪还有人在?
只有命运之书变换成的绳子孤零零地散落在瓷砖上,散发着柔和的银白色光芒。
第十八章 倒霉社畜竟是我自己
克拉克€€肯特今天照常去星球日报上班。他的同事兼好友吉米€€奥尔森从旁边的桌子上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嗨,克拉克,周末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克拉克皱起脸,“昨天十点多的时候佩里打电话让我加班写新闻。”
佩里€€怀特是他们的总编辑。
“噢!”吉米恍然问道,“是不是蝙蝠车爆炸、超人和一个黄灯在桥上救人的事?我也听说了!”
可不是。
超人七八点钟正吃着饭的时候发现桥断了,光速飞过去救火,先捞人,再捞车,好不容易拿热视线把高架桥骨架焊上,怀着对厄里亚将儿子打死的担忧满腹心事地回到家,又给隔壁城市的超英蝙蝠侠打了个电话:
“B,你的车在我家桥上爆炸了……”
蝙蝠侠说没事,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超人松了口气,感觉一个挺沉重的锅被推到了靠谱的同事头上,感谢氪星之神拉奥让他保持单身并迄今为止都没有收养任何一个孩子。
从蝙蝠侠和厄里亚的经历来看,不要养孩子,否则会变得不幸。
他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情,端起单身公寓桌子上的土豆泥,打算用超能力作弊快速加热一下,然后继续享受美好的周末夜晚。吃饭时,从超人身份回归到日常的克拉克€€肯特难免走神思考起了厄里亚€€埃斯波西托其人,他对这个阴郁冷漠、不好接近、像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的青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积攒了非常多的了解。
比如他知道厄里亚红发蓝眼,身高与克拉克相近,现在住在自杀贫民窟一栋老旧公寓中,生活目测有些拮据,有一个和国际帮搅在一起的养子和一个似乎还算听话的养女,平时不喜欢说话,口音有点奇怪,可能来自某个英语并非母语的国家。
蝙蝠侠给超人看过一段厄里亚和养子伽勒对话的视频,视频结尾厄里亚很不耐烦地对着男孩骂了一句‘滚’。之前克拉克对这句‘滚’很有些不赞同,只是不好对着别人的家庭事务指指点点;现在他依然有些不赞同,却在看了伽勒做的事后对厄里亚产生了一丝同情:
他要是有个未成年、翘家逃学、混黑手党、好久不见的情况下一见面就给自己个爆炸式‘惊喜’的儿子……那哪怕是超人也觉得有些顶不住。
骂人是不好的,但口吻严厉点非常可以理解。
就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到底是厄里亚的态度导致了伽勒的叛逆,还是伽勒从小不听话使得厄里亚对他失去了好好沟通的耐心。
餐叉与餐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克拉克回过神来,发现土豆泥已经在他总结厄里亚信息的时候被吃完了。他又给自己补了块牛排,热视线非常好用,这块趁着超市打折买来的牛里脊肉刚好被烤至七成熟,外焦里嫩,香甜多汁。
咀嚼牛排的时候,他的思绪再次飘远。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归纳起来,无非分为两种:能互相理解的,与不能互相理解的。
这和同理心、每个人的成长经历、现状、立场等等因素都有关,不过相对来说,同理心较强的人更容易代入他人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克拉克€€肯特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外星人,却因为从小来到地球而对人类社会有着很高的归属感,哪怕不考虑氪星人种族赋予他的超能力,克拉克实际上也是个各项素质远超常人的优秀人才。
人们评价他,说他是个好人,说他聪明、友善、性格稳定、善解人意、乐于助人……但他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从小到大,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与特殊来历让克拉克习惯性地远离人群。他心中保守着巨大的秘密,一个名叫‘超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像道无形的玻璃墙遮挡在他与他的普通人朋友之间,无论怎么聊天说笑都隔着段不容忽视的距离。
他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吉米€€奥尔森曾经吐槽过,说他总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突然消失不见,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奇怪的地点。
他的上司佩里€€怀特曾经不无遗憾、恨铁不成钢地说,克拉克€€肯特要是能每天老老实实上班,让自己变得稳重一点,那他会是星球日报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记者。
更多人在克拉克背后说的是,那个大块头人真的很好、很值得信任,但也的确是个有点笨手笨脚的怪人。
克拉克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并且从来都不介意。在他看来‘怪’是个中性词,而且它的定义会随着时代与人们观念的变化而变化。不过他既然有了与众不同的标签,便自然而然地会下意识关注人群里那些同样‘奇怪’的家伙。
例如厄里亚€€埃斯波西托。他和超人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共同点:他们都在每天经历两种完全割裂的生活。
一派混乱的非日常,与只有拼尽全力才能过好的、夹杂在非日常当中摇摇欲坠的日常。
厄里亚还要更惨一点。克拉克好歹有自己的父母,有个位于堪萨斯的农场可以继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事业还在上升期……厄里亚呢?生活在贫民窟里就算了,身边还带着俩行走的拖油瓶。
至于黄灯戒与那个和‘冥灯’之间的所谓的契约€€€€克拉克仍然秉持着之前的观点,并不是所有形态的强大力量对使用者来说都是好事,特别是当你需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再这么下去,难保有朝一日厄里亚会成为他最难以应付的敌人之一。
但话又说回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见识过伽勒的整活能力之后,超人实在没法劝厄里亚放下屠刀。
不然人家怎么处理家庭问题?总不能让超人去替他揍儿子吧!
两相纠结,克拉克现在对厄里亚三分同情中掺杂着三分警惕,还有三分好奇和一分的惺惺相惜。这让他直到解决了牛排,躺在床上时还想着厄里亚的事,要不去看一眼对方有没有把儿子打死?
这也算防患未然吧。
他翻个身的功夫,耳朵已经随心意而动,在自杀贫民窟那一带搜索起了厄里亚的声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栋他曾经亲身前往过一次的、属于厄里亚的房子,此刻却半点动静也无。
不是那种没有人住的情况,因为即便房子里没人,钟表、飞蚊、下水管道……都会传来声音。此刻厄里亚的公寓更像是一个被彻底屏蔽的黑洞,在克拉克的感官中形成一块突兀的空白。
克拉克忽然想起,黄灯军团首领赛尼斯托说过,他的手下无法进入厄里亚的房子。
那股也许是‘契约’赋予的力量……既阻挡了黄灯军团成员,也干扰了超人的感知?
他正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枕边突然间响起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把克拉克吓了一跳。他连忙回过神,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锁屏幕一看,是星球日报主编佩里的邮件。
让他连夜肝出一篇和‘超人’与新的超级英雄相关的新闻稿。
克拉克:“……”
刚才还在同情厄里亚。
现在才发现,倒霉社畜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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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星期一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