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吃没尝过的东西很谨慎。他好像在怕这些东西里忽然伸出个拳头揍他似的,第一口总是皱着眉毛小心翼翼, 只肯咬一点,牙印还没有猫大。
像是沙漠里毛茸茸的动物,爪子探出来弓着背准备吃掉比体型大数倍的猎物,又怕对方没死透,随时准备咬一口就跑掉。
等发现是好吃的,皱着的眉毛才会松开,警惕心才会放下,开始快乐地享受起来。
见着江声的表情一点点变化,顾清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也随着屏风外绿色的雨轻飘飘了起来。
顿了顿,相貌冷淡的男人才缓缓转移视线看向江明潮。
江声的哥哥。
清瘦苍白的男人弯着黑眸,双腿叠放,手指转动着一枚蓝色宝石的尾戒,温和而冷漠地注视他。
他和江声长得完全不像。
可是大众都被他愚弄哄骗,以为他们之间有着切实的血缘关系。
顾清晖坐回椅子上,视线集中在茶杯泛起的涟漪上,轻声道,“没有,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话音落下,顾清晖看到江明潮的眼神更淡了些,“什么?”
顾清晖修长的手指捏着茶杯转了两圈,还有些烫手的温度,白色的茶烟袅袅升起。
“在海城和江先生遇到的那段时间,他就是很难将就的小少爷脾气。”
江声开始不爽:“……喂。”
“是吗,那段时间,我并不总能看到他。”江明潮嘴角翘起,咳嗽了一声,目光看向江声。
他要改变楚鱼的决定,把已经流放出去的江声捞回来,也废了不少的心力。又总是被监管着,生病,痛苦,不断累积的课业几乎叫他喘不过气。
他的所有行程都会被助理事无遗漏地报给楚鱼,他不像楚漆,他甚至连去见江声一面都很难做到,当然,对立的立场也给不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查过,从南城到海城需要坐四个小时的飞机,转到江声所在的城市,又需要坐两个小时高铁。六个小时的时间,不算长。
他总在想,从现在开始去见江声,只需要六个小时。
可事实上,他只是用了六个小时的时间去心乱如麻无法静心地想念。
江声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会遇见谁,游览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故事,是否讨厌那里的气候、饮食、方言,是否会遇到新的麻烦,有没有人会帮助可怜的他。
会不会,忘记无足轻重、带来麻烦的他。
等江明潮做好充足的准备,毫无遗漏地蒙蔽母亲的视线,去见江声的第一面,就发现顾清晖出现在他的身边。
早恋。
他轻轻把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轻轻地笑了声。
窗外的雨声轻微,与水渠潺潺流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是潮湿的。比起顾清晖在海城待着的那几年,少了一些咸湿的海腥味。
“江先生应该在搬来后几天才认识我。”顾清晖喝了一口茶,镜片洇开些白色雾气。他放下茶杯,摘下眼镜,线条锐利的眼睛垂下,“可我在第一天就在知道江先生的名字。”
江声支着脸眨眼睛,“我这么有名吗?”
顾清晖嘴角有了似有似无的笑。
“长得好看,不爱搭理人,清高又傲慢的,大城市的公子哥。”
江声若有所思,倒也不觉得很意外,“原来是这种评价。”
“住宿舍的第一晚就在给室友立规矩,说不准打扰他,他讨厌和别人挨着一起睡觉,讨厌呼噜声,讨厌这、讨厌那。”
江声猝不及防,“……呃呃呃我!”
“结果被巴掌大的蟑螂吓到往室友床上爬,给室友床都哭湿。大晚上给班主任打电话眼泪汪汪地发脾气,说哪怕让他现在死掉,都绝对不要住在这里。”
江声呆呆地听完,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什么啊,什么啊!啊啊啊啊!
他恼羞成怒,“你在说什么?!少在这里虚构现实!”
江明潮怔忪了下,手指在膝盖上敲着,皱着眉毛一瞬,又忍不住垂下眼皮轻轻地笑起来。
江声的矛头顿时指向他,一张通红的脸上面无表情,“江明潮!”气势很凶地喊他的名字,凶狠地眯着眼睛逼问,“你在笑话我?”
江明潮无奈,“不是,少爷,我哪里敢。”
江声还是很崩溃,忍不住抱住脑袋。
不是,救命。他以前有这么讨人厌吗,听起来好没情商好那个的一个人啊呜呜。
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个蟑螂真的很大。
江声光是回忆起来,就开始头皮发麻。
不是说南城就没有,而是家里的佣人打扫很勤,定期驱虫,完全可以说,江声从小到大,连这种东西的影子都没见过。
去到海城的第一晚,心情本来就不好,糟糕的心情一点点累加,到看到蟑螂的那一刻,江声愣了足足两三秒,然后当场崩溃。
雨声稀里哗啦,说好坚决不和人一起睡的江声抵着室友的肩膀哭得一声不响。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鬼地方,他真的好讨厌这里。
那些心情,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都显得有点幼稚。
顾清晖的目光从江声尴尬到抓着头发用力绷紧的手指,滑到紧紧抿起的嘴唇。
“那时候的江先生就很受欢迎,喜欢他的人很多。”顾清晖轻声说,“但是江声没有和他们谈恋爱。”
风声在雨里有些空洞。
江明潮沉默两秒,很轻地笑了声,脸色有些冷,“你诱导我的弟弟早恋,现在看起来却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顾清晖没有解释,琥珀色的目光很淡,指尖抚摸着茶杯发烫的外壁,“这样的运气确实万里挑一。”
江明潮嘴唇绷紧,手指合握,指腹落在尾戒上用力,被硌得发疼,温和的眼里有了些冷沉的黑色。
江声萎靡地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虚弱地举手道,“不是。我们聚在这里不是商量正事的吗,不是聊剧本吗,不是要谈选角吗?”
顾清晖看向他。
江声:“不要再说这个了好不好。”
提到过去,江声真的受不了,他的窘迫几乎要在脸上燃烧起来。
顾清晖总是觉得,江声好像真的不太懂,他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概念。他短暂经历又很快放下的一段回忆,在别人眼里像是流星,像烟火,像一闪而逝的耀眼,像易碎的美丽的琉璃水晶。
就连年少的飞扬意气和倔强别扭的恶劣性格,都变成水晶上精美的饰品。
同样是转校生,顾清晖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提着湿淋淋的书包在三楼10班的门口路过的时候,会看到好多人围在江声的桌子旁边。
“你长得真好看,运动会能不能举着牌子站在最前面给我们长长脸€€€€”
“会把人累到的,你别这样!”
“江声,江声,你以前在哪里读书啊?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你刚来,还不熟悉这边的环境吧?这是我给你买的早餐,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
江声一直拿书盖脸,死死蒙着,都要被这群吵死人的同龄人烦死了,听到这句话,才从书后面露出一只眼睛。
顾清晖很狼狈地站在那里,被人推攘着赶走。
他的继兄可不像江明潮这样善解人意,只肯让他湿淋淋脏兮兮地来上学。人群中心的江声,在拥挤的校服人堆里,被瘦高的顾清晖看到一只眼睛。
桃花眼,眼尾微微挑起来,又总是显得有点无害纯洁的无措。脸色很冷,头发黑得压眼,眼珠的颜色也是好浓郁的黑色,像是有一点警惕的机灵小动物。
他迟疑很久,才把盖着脸的书放下来,白皙修长好看的手,接过一个女生靠近递过来的早餐。
对方兴奋得脸都在发红。
江声小声说,“谢谢。”
说实话,顾清晖一眼就能看出来。江声根本不适应这里,他被伺候习惯了,甚至缺乏自理能力。
他甚至冷漠又恶劣地揣测,这样金枝玉叶的少爷脾气,会不会吃一口早餐就吐掉,然后尖叫起来踹翻桌子。
可是没有。
被人不耐烦地用力推走的前一秒,他看到那个长得的确很俊美又漂亮的男生耷拉眼皮张开嘴,很小口很小口地咬了一口那个平平无奇的包子。
顾清晖都觉得好笑。
那包子是不是都没破皮。
江声却似乎觉得还不错,声音飞扬起来,又说了一声,“谢谢。”
都已经走远,顾清晖都能听到一些惊喜的欢呼。
那个高中是私立,也算聚集了海城稍微有点钱的孩子。平时作风不算好,相当排外。青少年在这个年龄阶段就体会到权利的美妙,只会愈发刻薄。
顾清晖以为这个新的转校生也会重蹈他的覆辙。
可是没有。
脾气怪怪,飞扬跋扈又不爱搭理人的转校生,很受欢迎。
教室外种着高高的树,甚至有一些支进回形的走廊过道,雨水顺着树叶的纹理落到地面。
滴答。
滴答。
竹筒渐渐盛满水,磕到白石头上,顺着雕刻的纹理汇入池塘。
顾清晖垂着眼睛,看向江声。
他埋头在自己的胳膊里面,手指死死攥住,骨节泛起白。乱糟糟的黑发支棱起来,耳朵尖被黑发衬得愈发透红,像是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第206章 帮助就帮助之
看江声这样窘迫无措, 其实总会觉得他相当可爱。
江明潮听得津津有味,尽管他是带着对抗和厌恶的情绪在听。
楚漆的特别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江声最重要的朋友,顾清晖在他的对比之下显得并不起眼,甚至也比不上沈暮洵、萧意, 任何人。论起地位, 也许和卜绘秦安这一类人没有差别。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 楚漆再重要都没有开启江声对关系的另一种解读,成为性与感情的某种启蒙。做到这一切的是顾清晖, 是江声并没有多么在乎的……初恋。
江明潮苍白的手放在桌面上, 手指轻敲了下, 目光很淡地落到虎口上结痂的疤痕,然后眺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