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卫氏嫡孙自入国子学以来,行事低调,独来独往,鲜少主动结交任何寒门世家子弟,此刻却突然发声,怎能不惹人注目。
卫瑾瑜淡淡道:“想要平安度过此关,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讯问过程中,坚定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不露出任何犹疑之色或模棱两可的话语便可。”
裴昭元挠挠头,不解:“瑾瑜,我们当然会说自己是无辜的。你这话不等于白说么?”
孟尧却很快意会,道:“我明白卫公子的意思了。”
“所谓讯问,与其说是身体上的折磨,不如说是考验咱们的心志。我们越是表现得坦荡坚定,便越证明我们问心无愧,不是凶手,若因惧怕受刑而躲闪或含糊其词,才惹人怀疑。难道诸位觉得,凶手当真在我们中间么?”
“当然没有!”
“这分明都是章之豹那厮为推卸责任攀咬!”
在场学生毕竟都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
气愤说完,很快也领悟到这层意思。
他们皆是世家子弟,或功名在身的,即使真的讯问,也不可能用太严厉的酷刑,只要能咬紧牙关挺过第一关,基本上就能安然无恙。
如此,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孟尧偏头,恰与卫瑾瑜视线隔空对上,他点头一笑,朝对方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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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的气氛毕竟是短暂的,很快,屋门再次被推开,有玄虎卫进来,按名册点了一名学子。玄虎卫都是天子近卫,一个个身材孔武彪壮,平日瞧着就够吓人,此刻落在学子们眼里,和地狱里来的黑白无常差不了多少。
被点名的世家子弟容色惨然被两名玄虎卫带了出来。
惩戒堂就在不远,很快,惨叫声便隔着窗户和紧闭的屋门传了进来,学子们纵然有了度过此关的策略和准备,此刻也一个个魂不守舍,愁云惨淡。
讯问速度差不多一刻一个,被带走的学子都没有再回来,显然被带到了其他地方,防止串供,很快,房间里就剩了不到一半人。
屋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来点人的玄虎卫拿着名册一勾,终于点到了卫瑾瑜的名字。
卫瑾瑜平静站起来,道:“是我。”
那玄虎卫点头,道:“三公子,请吧。”
他臂上还有伤,容色姝绝,人也清瘦文弱,又是卫氏嫡孙,其他学子不免都看向他。裴昭元、孟尧、魏惊春三个还没被点到的更是一脸紧张,卫瑾瑜倒是神色淡淡,跟着那名玄虎卫出去了。
出了屋子,意外发现,谢琅竟然站在廊下。
谢琅朝那玄虎卫挥了挥手:“你在此候着吧,本帅送他过去。”
“是。”
那名玄虎卫领命,门神一般扶刀立在了屋子前,不动了。
卫瑾瑜跟着谢琅往惩戒堂方向走,清风吹过,有几点柳絮飘进廊下,沾在发带和羽睫上,卫瑾瑜伸出手指揉了揉,听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开口:“没什么想说的?”
卫瑾瑜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琅已突然停了步。
卫瑾瑜看着他,一步步欺上来,最终将他困在墙角方尺之地。
卫瑾瑜转目一看,才发现他们很巧妙地处在两条回廊交界处,隔绝了所有守卫视线。
“那东西,和你有关系么?”
出神的间隙,上方人眸光沉沉压下,再度开口。
卫瑾瑜淡淡一笑,抬起眸,问:“殿帅大人,是要提前审我么?”
谢琅没答,而是满含探究道:“本帅只是在想,方才那刺客行刺之时,连章之豹这样的高手都没能第一时间护驾,你一个病秧子,是如何第一时间冲上去,为陛下挡下那一刀的。是突然得了某种神力相助,还是说,提前知道点什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
“那宫女俯身低头,托盘被日光一照,恰好泄了一缕寒光出来,被我捕捉到而已。站在御座后面的人处于视线盲区,迟滞一步,很正常。”
谢琅点头:“听着有理有据。”
“只是,既然发现了不对,你为何不第一时间示警?”
卫瑾瑜看着他。
谢琅:“说话。”
卫瑾瑜羽睫扬了下,像是奇怪他的明知故问:“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我为何要拱手让与旁人?”
谢琅眉挑得更高,有一种终于能稍微撕开那层蛇皮的快感。
“够坦诚啊。”
“待会儿对着顾凌洲,你敢这么答么?”
卫瑾瑜目光于某处流连了下,直视他:“我与殿帅大人,日日同床共枕,坦诚相见惯了,对旁人,自然要顾忌一二。”
他含沙射影,指的什么,谢琅再清楚不过。
谢琅深吸一口气,牙根有些发痒。
卫瑾瑜嘴角一弯,那双漂亮的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偏执疯狂色:“再说,你应该感激我。”
“如果不是我替陛下挡了那一刀,陛下龙体但有一点损伤,今日殿前司与锦衣卫,都逃脱不了责罚。”
“殿帅大人,你的青云路上,有我一功。”
“日后,别忘了还。”
这便是那蛇皮里真正的模样么?
谢琅晃了下神,想。
第025章 国子学(十)
“殿帅。”
身后玄虎卫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谢琅思绪。
“前面学生已讯问完毕,顾阁老在传人了。”
谢琅抬手,表示知道。
那玄虎卫便无声退下了。
卫瑾瑜背靠墙静静站着,等着谢琅让开路。
这从容的嚣张模样,哪里像一个即将要受讯问的人。
谢琅打量着这张春日里有些清秀艳绝得过分的脸终是没忍住问:“你当真一点都不怕么?”
“你挨过板子么?”
卫瑾瑜望着他不吭声。
谢琅一扯嘴角:“怎么?没挨过怕了?”
“怕也没用那位顾阁老说了,学生的手珍贵,不能碰,身子也金贵,不能伤及要害讯问方式统一都是板子。”
“正式讯问之前还要先打十板子是为‘杀威’。”
“可即使不伤筋动骨殿前司的板子,有的是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到那时候你还嘴硬得起来么?”
卫瑾瑜目无波澜听着。
等他说完方低低一笑,少年郎发带被风吹得轻扬雪唇轻启眸底再度闪现出那片在谢琅看来充满某种致命蛊惑力的粼粼波光。
道:“身后有人心中有牵挂怀中有软肋才会怕。”
“我无牵无挂,茕然一身怕什么。”
“倒是你,背负着谢氏一族性命与北境三十万大军生死荣辱,应当怕得挺多的罢。”
“前路无常,多风浪,殿帅大人,万要珍重才是。”
谢琅一愣。
卫瑾瑜已趁着他走神的间隙,伸手推开他,轻轻抚平袖口,眸底波光散尽,只余一片冷凝的冰,自行往惩戒堂方向走去了。
“学生卫瑾瑜,前来接受讯问。”
他听到,他用清雅平和的语调道。
他甚至不必转身,都可以想象出他那八风不动、雷霆降于眼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容色与姿态。
“殿帅?”
玄虎卫的声音再度小心响起。
“该进去执行讯问了。”
见谢琅沉默站着,久无动静,年轻的玄虎卫奇怪,暗暗琢磨,难道是因为即将接受讯问的是卫氏那位嫡孙,殿帅大人名义上的夫人,殿帅才如此为难,不想进去么?
也是,这力度的确不好把控。轻了吧,圣上那头不好交代,重了吧,又要得罪卫氏。
“走吧。”
玄虎卫思绪急转的时候,谢琅转过身,没什么表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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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堂堂门大开,正中坐着次辅顾凌洲,两边分别坐着监刑的内宦和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大理寺官员。
空地上摆着刑凳,四名玄虎卫执杖立在一边。
如谢琅所言,只是一种讯问方式,并没有其他刑具。
卫瑾瑜展袍跪落,伏地叩首:“学生见过阁老。”
顾凌洲打量下方少年片刻,方吩咐:“按规矩,先打十杖。”
玄虎卫领命,请卫瑾瑜到刑凳上趴好,又快又急打了十杖。
卫瑾瑜臂上有伤,只能一只手扶着刑凳,咬唇挺着,不发出声,十杖过去,虽不算多重,额上冷汗却雨珠子似的往下落,唇角也咬破一块。
玄虎卫把人扶下。
卫瑾瑜面白如纸,重新跪落,听上方顾凌洲例行公事,冷面无情地问着一个个问题,细到具体每个时辰都在干什么,见过什么人,有无人证,一一答了。
“阁老,还继续问么?”
陪审的刑部官员笔走如飞记录完,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