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挑着帘子进来了,大约因为气势太盛,大堂里瞬间静了静,好奇地偷偷探头一望,见对方身穿精致考究的玄色蟒服,袖口、领口都有金线绣的暗纹,腰间别着鞭子,玉带上挂着鱼袋玉佩,便知是位高权重的武官,忙都吓得低下头。连珠帘内的胡姬都停止了弹奏。
虽说北里随便掉块石头,都可能砸着一个二品大员。
可武人凶煞,尤其是位高权重的武将,多半出自京营、锦衣卫或殿前司,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招惹。
“行了,说个位置,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不必跟着。”
另一道声音响起,大约是随从侍卫之类。
老板战战兢兢应是,说了包厢具体位置。
众食客只觉一道寒风刮了过去,那主仆二人已经自行往楼上行去,老板站在原地,看着为首之人惊人的身量,悄悄抹一把汗,又嘱咐堂倌一定要小心伺候。
卫瑾瑜三人坐的靠里,并未注意到门口的情况。
卫瑾瑜只是觉得,方才说话人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正认真喝着手里的酒,坐在对面的孟尧忽“咦”了一声。
“那不是谢指挥么?”
上京城里,能称谢指挥的目下只有一个。
卫瑾瑜手指顿了顿,转头望去,隔着屏风边缘,只隐约看到一角玄袍,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但后面跟着的护卫,卫瑾瑜看清了,是雍临。
孟尧对谢琅的印象,还停留在上回讯问,对方公报私仇,将卫瑾瑜打伤的事上,他为人豪阔,心思却细腻,想,对方脾气如此不好,若瞧见卫瑾瑜与他们一道出来吃饭,未必会高兴,今日这顿饭本就是一时兴起,若是给卫瑾瑜带来其他麻烦就不好了,便试探问:“卫公子,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若也吃饱了,咱们可提前回去。”
因为老翁的事,一桌酒食,其实才用了不到一小半。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一笑,淡淡道:“无妨,我们再吃一会儿。”
孟尧其实根本没吃饱,听卫瑾瑜这般说,便也放下心,掰了块酱肘子,就着胡饼吃了。
“哎呦,公子恕罪,都是奴手笨。”
快要吃完时,在一边奉酒的堂倌一个不稳,不慎将酒液扫到了卫瑾瑜衣袍上。春蓼酒酒液与绿蚁酒相似,带着一点浅绿颜色,对方衣袍又是素白,若不慎染了色,是要毁了一件袍子的,到时老板定要让他赔偿。堂倌连连告罪,惶恐至极,卫瑾瑜说无妨,问有没有净手之处。
“有,就在二楼,奴带公子过去。”
堂倌引着卫瑾瑜到了二楼净室门口,卫瑾瑜自行进去,用锦帕沾了清水,擦拭袍子,虽未彻底擦去颜色,但好歹浅淡了许多。
出了净室门,依旧由堂倌引着下楼。
快走到楼梯口时,却猝不及防与一个人撞上。
对方身量极高,阴影沉沉笼下,通道狭窄,卫瑾瑜便让到一侧,等对方先过去,谁料前面人却久久不动。
卫瑾瑜奇怪,抬头,便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面谢琅也愣了下。
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遇见。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卫瑾瑜静静打量这个人片刻,敷衍点了下头,算是见了礼,就准备走开。
“站住。”
谢琅忽开了口,再度挡住去路。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卫瑾瑜,忽然眼睛一眯:“你同人喝酒了?”
卫瑾瑜扬眸看他。
两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对峙着。
一旁堂倌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吓傻了眼。
他自然认出谢琅,就是刚刚被老板亲自接进来的那名位高权重看着十分难相与的武官,至于这位脾气好长相又好的小郎君,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对方,竟被对方盯上。
这时,雍临从包厢里出来,道:“世子爷,二爷和文卿公子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出个恭这般久……”
说着,雍临猝不及防瞧见被谢琅挡了大半的少年郎,犹如被人卡住脖子般,睁大眼睛,住了嘴。
卫瑾瑜其实也差不多猜到谢琅会出现在此地的因由了。
闻言,那双漂亮的乌眸水光潋滟,直直望着眼前人,嘴角轻轻一弯:“随便吃了一点而已,比不上世子,阔绰有钱,有包厢可坐。”
第036章 青云路(十一)
谢琅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笑道:“是我二叔在里面设宴我只是来作陪的。”
卫瑾瑜等了片刻,见他只提崔灏,对另一位主角苏文卿只字不提便知他并不想外人尤其是他这个卫氏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只凭雍临一个“文卿公子”的称呼,寻常人也不会把人和苏文卿联系起来。
便也从善如流点头:“挺好的北里夜间风光好亲朋好友多聚一聚互相说说贴心话,一日的疲劳也可尽消了。世子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真要走了?”
“我又不似世子,有这般疼爱自己的二叔在身边,不走作甚。”
谢琅却没动。
卫瑾瑜不由再度抬眸看他。
谢琅目光沉沉地落下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昏暗光线下散发着重重幽光仿佛要把人吞进腹中似的,半晌他嘴角忽一挑道:“真是奇怪,你又不在乎这些何必每回说话都给人一种吃味的错觉。”
卫瑾瑜轻怔了下。
片刻也扬起嘴角道:“世子没听过一个典故么同样参禅悟道有人见山,有人见水还有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误把水当山,错把山当水。世子觉得我在吃味,并非我吃味,而是世子个人错觉而已。”
谢琅忍不住叹气。
“典故我是没听过,但我瞧出来了,有些人啊,肉没长多少,牙尖嘴利,倒是比以前更厉害了。”
卫瑾瑜亦没理会他的奚落,伸手,轻轻把人推开,道:“同窗还在等我,告辞了。”
说完,自转身而去。
谢琅就那么立在原地,一直盯着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彻底瞧不见了,仍没有挪动分毫。
“世子爷,咱们……进去么?”
雍临小心翼翼询问。
他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方才不该那般大呼小叫的,可错已铸成,再后悔也没用了。下次再说话做事,须得先探查好情况,三思而后行才是,雍临在心里告诫自己。同时忍不住想,他家世子爷怎么这般倒霉,上回与三公子吃个饭能与二爷撞上,这回与二爷吃个饭偏又被那三公子撞上。
“进去吧。”
半晌,谢琅慢慢收回视线,道了句。
吃完酒食,卫瑾瑜三人仍乘坐魏府的马车回去。
孟尧现下寄居在魏府,自然和魏惊春顺路,他问卫瑾瑜:“卫公子直接回谢府么?”
谢府和魏府并不在一个坊市内,如果卫瑾瑜要回谢府,他们可以先绕到去谢府,再回魏府。
卫瑾瑜道:“能否劳烦你们送我回学监里?”
另外两人都有些惊诧。
孟尧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没忍住问:“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回学监么?”
卫瑾瑜点头:“我想把剩下的半册书看完。”
北里距离国子学很近,驱车再跑一趟自然比去谢府还要方便,到了国子监门口,卫瑾瑜独自下车,与孟尧、魏惊春作别后,便转身进了学监大门。
孟尧与魏惊春在车内目送那少年郎进去,孟尧叹道:“这位卫公子,用功之程度,着实是令人钦佩,今日一番话,也振聋发聩。”
当然,二人心中也隐隐有另一番猜测。
譬如,是不是谢氏那位世子脾气太差,两人交恶,卫瑾瑜才不愿回府。
只是这种事毕竟事涉对方隐秘,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想一想,绝不敢妄言。
卫瑾瑜在藏书阁待到亥时二刻,依旧抱着未看完的书去了值房。因为顾凌洲的吩咐,如今值房条件好了许多,不仅有现成的茶点饮子,里面隔间还放置了浴桶,可以简单沐浴擦拭。
因为大多数时间留宿监中,明棠每隔几天便会给他送几套衣袍过来,顺便把需要换洗的取走。
今日吃了酒,虽只是春蓼酒,身上也沾了不少酒气,卫瑾瑜烧了热水,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衣袍,便依旧坐到了书案后看书。
“公子。”
正看得投入,值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卫瑾瑜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名长相陌生、做掌事装束的男子。男子朝他恭敬行过礼,道:“先生在等着公子呢。”
卫瑾瑜默了默,方关上值房门,跟着男子过去了。
两人从学监一处偏僻的侧门出去,不远处的墙下,已立着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先生。”
卫瑾瑜唤了声,掀袍跪下。
掌事恭谨退到一边。
男子转过身,掀开斗篷,露出一张温润白皙的脸庞,正是内阁次辅韩莳芳。
韩莳芳盯着地上的少年,许久未叫起,而是扫了眼旁边的掌事。
掌事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根鞭子,又快又狠往卫瑾瑜背上抽了一鞭。
卫瑾瑜咬牙忍了。
韩莳芳问:“知错么?”
卫瑾瑜掩住眸底浮起的冷意,道:“学生知错。”
韩莳芳叹了口气,把人扶起,道:“上回,若不是你擅自行动,替皇帝挡了那一刀,黄纯下场会比现在更惨。如今虽也达到目的了,毕竟差了一口气,你也别怪先生心狠,先生也是为了能及早铲除奸佞,替你父亲翻案。”
卫瑾瑜道:“学生明白。是学生太心急,太想往上爬了,觉得是个获得皇帝信任的机会,就顺势而为了。先生还有其他吩咐么?”
韩莳芳深深打量少年片刻,笑道:“这阵子,你好好备考,不必再做其他事了。”
回到值房,卫瑾瑜简单擦拭了一下背上的伤口,又上了药,便坐回案后,继续看书。一道鞭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只是后背火辣辣的疼,仍不受控制出了很多冷汗。
如果再有个人让他咬一下就好了。
卫瑾瑜想,并第一次有点想念谢琅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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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与裘英、雍临一道回到谢府,孟祥先迎上来,替他牵了马,又解了氅衣后,方凝重道:“世子,今日傍晚,雍王和赵王都让人送来了请帖给世子,雍王想约世子一道赛马,赵王想约世子一道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