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一怔。
谢琅慢悠悠卸了刀,如往常一般将刀挂在床头,笑道:“我看,不是我不痛快,是其他人不痛快吧。”
“说吧,一回来就找事,谁让你受委屈了?”
卫瑾瑜有些奇怪望着他,倒没了话。
好一会儿,继续摸了书出来,一脸冷漠道:“你想多了。”
谢琅瞧着他这模样,忽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祖父上书的事。”
空气静了静。
谢琅道:“你若觉得委屈……”
“我说了,你想多了。”
卫瑾瑜抬头,下巴微扬,唇角带笑:“一个状元名头而已,我不稀罕,谁稀罕,谁要去。”
“是么?”
谢琅任由自己沉浸在那片波光里。
“那你稀罕什么?”
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许久,仿佛在估价,最后带着浓浓嘲弄道:“说得好像你能给得起似的,谢唯慎,先管好你自己,别动不动就穷得当裤子吧。”
“我的青云路,好歹要开始了,世子的青云路,又在何处?”
谢琅垂目,压抑着身体深处因这挑衅之言而被激起的浓烈渴求与征服欲,看着这才十七岁,就已经生得如此清艳妖孽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再长几岁,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渴得受不了了。
两日后,殿试如期举行,通过会试的一百余名学子,全部到场,无一缺席。
又两日,三甲名定,金榜张出,殿试结果正式公布。
一甲第一,状元,苏文卿,宁州人氏,年十九。
一甲第二,榜眼,魏惊春,苏州人氏,年二十。
一甲第三,探花,卫瑾瑜,上京人氏,年十七。
一甲三人,赐进士。
二甲三十人,赐同进士。
依次列开……
三甲一百零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
谢琅一直在殿前司等消息,等听到雍临传回结果,沉默片刻,方眉头一展,道:“探花,也不错,倒是和他极配。”
世家大族真正的抢人大战也在金榜张出一刻,正式拉开帷幕。
单论相人,除了状元,金榜前三,其实最惹人注目的一直是探花,因为探花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看容貌风仪。容貌丑陋的,粗鄙不堪的,就是成绩再好也断无被点作探花可能。
便是公主们挑选驸马,也优先从探花挑。
然而今年的探花是卫氏嫡孙,还已经被赐婚给了谢氏,于是榜眼便接替探花,成了除状元之之外的第二顺位争抢对象。
“魏惊春在哪里,到底谁是魏惊春?”
“魏公子留步,我们小娘子的马车就停在巷口……”
“啊,这就是魏公子吧,您说巧不巧,我们夫人也姓魏,祖籍也是苏州……”
魏惊春是赫赫有名的苏州大才子,且容仪出众,刚及弱冠,正是适婚之龄,听闻这位大才子竟还名花无主,世家大族都惦记着要将他抢回家当女婿。
要不是孟尧及时让魏府仆从驾着马车过来接应,魏惊春很可能要被一拥而上的大族仆从管事给生吞活剥了。饶是如此,魏公子亦被胆大的小娘子们丢了满怀帕子。
苏文卿之所以没被围攻,是因为刚从宫里出来,就被雍王府侍从请到了雍王马车前。
雍王殷切道:“文卿,只要你入本王麾下,愿意给本王当幕僚,本王保证,你将来的官职,绝不止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
没错,金榜定名只是开始。
除了状元苏文卿被天盛帝当场赐封了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一职,其他及第进士想要入朝为官,都要等着吏部分配。
这所谓的分配,自然要靠走关系,广经营。
苏文卿恭敬立在雍王府马车前,谦卑而恭谨道:“王爷好意,文卿心领,然文卿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托大,也不敢妄图高位,目下想先好好在翰林院学习,做好分内之事,恐要辜负王爷美意。”
等苏文卿离开,雍王府侍从怒道:“王爷屈尊如此,这苏文卿竟还如此不识抬举!一个翰林院小编修,若无贵人提拔,一辈子只能是个编修,整日和书本典籍作伴,薪俸又低还枯燥无聊,有什么前途!”
雍王倒不急,道:“你懂什么,金鳞不是池中物,眼下盯着他的人太多了,只凭几句口头承诺,他如何会相信本王。他这是在择选呢。翰林院本就是个闲职,若有其他更好的去处,只要他愿意,就能去。”
卫瑾瑜反而成了表面最清闲的那个。
卫瑾瑜照例每日待在藏书阁看书,几个正在为吏部授职一事辛苦奔走,四处往世家大族投名帖的同届学子见了,既羡慕又嫉妒。
“人家是卫氏的嫡孙,前程自有家族安排,是你我能比的么?”
“与此在这里抱怨,还不如到佛前多求求,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然而转眼大半月过去了,陆陆续续有许多世家子弟和部分寒门子弟得到了吏部授职,卫瑾瑜这边仍毫无动静。
看着公子仍每日早出晚归地看书,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连明棠都忍不住替自家公子着急。
“卫氏显然是等着公子主动服软,才可能为公子提供职位,公子……是不是该回卫府一趟?”
若不然,等所有人等被授职了,公子还一无所获,这探花岂不是白考了。
卫氏何等倨傲,既能拦着公子那么多年,不让公子参加科考,便能让公子无官可做。
明棠心急如焚。
第042章 青云路(十七)
同样没被授职的还有孟尧和魏惊春。
但两人情况却不大一样孟尧只在二甲之末,成绩并不突出,又出身贫寒青州在上京毫无人脉,如果不主动去世家大族门前投递拜帖,或积极参与世家子弟筹办的宴会向这些掌握着大渊核心权力资源的人推销自己是根本没有机会得到任何赏识的。
但孟尧既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像大街上的烂白菜一样站在那儿任人品评,又不愿参加那些无聊宴会,去拍那些世家子弟的马屁,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在世家大族们递给吏部的推荐名单上。
连关系户们都还安排不过来,吏部哪里有精力去操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的前程。左右朝廷里有的是毫无用处的闲职最后随便选个坑填进去就是。
魏惊春呢高居榜眼家底殷实声名在身,还有苏州才子光环加持自然是不缺人拉拢的反而因为太多人拉拢,每日里都收到数不清的帖子邀请他去赴某大族宴会或去某世家府邸清谈做客魏惊春陷入了和孟尧截然不同的困境。
从本心讲他并不想接受这些世家的拉拢但如果同时拒绝所有帖子恐怕要将上京大半世家都得罪个遍。就算做了官他将来的宦途恐怕也寸步难行。
魏惊春和孟尧不同,魏家是苏州富商魏惊春自幼随父游历各处,参加各种酒席,深知广结人脉的重要性。他知道,想要仕途通达,有一番作为,光有一根傲骨是不行的,人要懂得审时度势。譬如此刻,情感上,他虽然并不愿为世家所驱策,但理智上,他并不抵触接受世家招揽。
如他叔父所言,朝中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魏家根基人脉都不在上京,他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只靠本家很难。而且,他叔父虽然乐于为他奔走经营,但他们魏家这点家底,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和自己的困境相比,魏惊春更担心孟尧。
看着对方还能大大咧咧吃肉吃酒,丝毫没有为前途焦灼的模样,魏惊春忍不住皱眉道:“别人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紧不慢的。你也应当适当出去交际一下,常露露脸,多交点朋友,只在家里干坐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下来的,吏部也不可能想起你,难不成,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真打算当个籍籍无名的白身?”
孟尧笑道:“你这个榜眼还没有着落呢,我急什么?”
魏惊春恨铁不成钢:“我与你情况一样么?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想做官,随时能做,还有许多上等职位可挑,你呢?你想做官,吏部给你安排么?”
“唉。”孟尧对着一只鸡腿感叹:“瞧瞧,人家榜眼就是不一样。”
魏惊春无奈摇头,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帖子,道:“这是赵王让人送来的帖子。赵王今夜在二十四楼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寒门子弟,说是犒劳举子,用意不言而明,赵王背靠裴氏,自己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很多人脉,而且,听闻裴贵妃生辰将至,赵王有意为贵妃写一篇赋文当生辰贺礼,你抓住机会表现一下,说不准能得赵王青眼,谋个一官半职。”
孟尧敛了神色,道:“这是赵王给你的帖子,我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魏惊春皱眉:“今夜参宴举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赵王哪能个个认清,有的是四处托关系蹭帖子蹭宴的,也就你脸皮薄。我与你一道去,还不成么?”
孟尧将帖子推回到对面,正色道:“雪青,你的好意我知道,可你原本并未打算参宴吧?如果为了帮我而接了赴了赵王的宴,便是变相接受了赵王招揽。若我所料不错,那雍王应当也与你递了帖子吧,眼下雍王与赵王斗得正厉害,你接受赵王示好,必将得罪雍王,这万万不可。”
魏惊春:“那怎么办?要不,我再找找其他世家大族的邀请帖,为你引荐一下?”
“万万不必。”
孟尧舒朗笑道:“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在上京实在待不下去,我就向吏部请求回青州去,当个县令或者什么其他九品芝麻官都好。”
魏惊春一愣,脱口道:“不行。”
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道:“能做京官,谁愿意外放,外放到富饶之地也就算了,一旦去了青州,你这辈子都别想回上京了!你辛辛苦苦考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便真的甘心回青州当个县令么!”
孟尧没料到魏惊春这个素来温文尔雅注重礼仪的人会如此激动。
不由大笑了声,道:“与你开玩笑的。”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你我读圣贤书,即使做不到先生所教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当竭尽所能,为百姓发声。否则,这大渊朝堂,更无寒门弟子容身之地了。既来了上京,如果不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我如何有脸面回去面对家乡父老。况且,不还有你在么。”
魏惊春不自在的咳了声。
轻哼道:“说得义正言辞的,你打算怎么留在上京?靠干躺着么?”
孟尧:“你怎么忘了,于我们寒门学子而言,还有一条路可走。”
魏惊春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指€€€€考督查院?”
想考督查院,必须参加督查院专门举行的考试。
督查院考试一般于每年殿试后半月进行,与吏部授职的时间恰好重叠,等于变相地给及第学子提供了另一条入仕之路。
督查院独立于六部之外,长官与六部尚书同列七卿,地位超群,担负着监察百官之责,与大理寺、刑部合称三司,所谓三司会审,督查院便是其中之一,朝中凡有大案要案,都要经过督查院最终复核才能真正审谳定罪,呈递御前,督查院权力最盛时,纠劾百司,提督各道,院中御史无论品级,可以任意弹劾朝中高官,甚至是皇帝过失,都御史但着绯衣入朝,百官无不惶恐战栗。
虽然如今的督查院今非昔比,甚至可以说是个冷衙门,但由于执掌督查院的次辅顾凌洲以清正严明著称,虽出身世家,但十分看重寒门子弟,在六部九卿各机要部门里,督查院也是每年录用寒门子弟最多的中央机构,每年殿试之后,仍有大量及第学子会选择报考督查院,督查院考试也是出了名的竞争激烈。
左右参加督查院考试,与吏部授职并不冲突,考上了多一条出路,不必再四处奔走经营,考不上也不影响吏部安排其他职位。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报考督查院的学生,高达百人,但最终只能录用三到四人,且督查院选人,素来是宁缺毋滥,往年甚至有过无人通过考试的情况,虽是一条出路,但也不易。而且,督查院考试,不仅有卷试,还要接受顾阁老当面考问,光是这一层,便令很多学生望而生畏了。”
“还有另一点,督查院考试内容,与会试殿试截然不同,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策论文章,而是考刑名律法这些专业内容,我们平日所学,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这也是很多在会试殿试中排名高的学子,报考督查院都无功而返的原因。”
便是魏惊春这个榜眼,也没把握能考上,所以魏惊春虽例行报了名,但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这条路上。
孟尧道:“无论如何,总算还有一条路可走,万一我运气好,真考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