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洲年轻时掌军,对各类外伤见多识广,当即道:“山间道路污泞,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感染赃物,引发炎症。可惜本辅车中也只有寻常的外伤药,只能帮你简单包扎一二。”
苏文卿羞惭道:“下官给阁老添麻烦了。”
顾凌洲已自药箱里取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瑾瑜这时忽道:“不如让下官为苏大人处理一下伤处吧。”
顾凌洲微有意外:“你会处理外伤?”
“略知一二。”
卫瑾瑜起身,取了布巾和伤药,来到苏文卿面前,道:“可能有些疼,苏大人忍一下吧。”
苏文卿沉默看了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片刻,笑着点头:“有劳卫御史了。”
“不客气。”
卫瑾瑜先握起布巾,蘸了些清水,一点点将伤口附近血污清理干净,接着撒上伤药,等一层伤药渗透完,又撒上第二层,方取了干净白叠布,将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堪称熟练。
顾凌洲在一旁沉默看着,意外愈甚。
少年这模样,倒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的,手法之专业熟练,简直和军营里的军医有一比,一个世家子弟,怎还懂这些东西。
之后一路无话,一直到傍晚,马车方姗姗驶入上京城门。
顾凌洲念及苏文卿腿上有伤,特意让车夫转道送其到清水巷巷口。
“阁老,到了。”
车夫在外禀。
苏文卿抚起身朝顾凌洲谢恩请辞,便由及时赶来的苍伯扶着下了车。
“这位顾阁老,倒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人。”
苍伯望着已经辘辘驶走的车驾感叹,接着又心疼地看向苏文卿的腿:“公子伤势如何?严重么?”
“无事。”
苏文卿淡淡道了句,一直凝视那车驾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转身道:“回吧。”
卫瑾瑜则径直回了谢府。
雍临正和孟祥一道,为谢琅收拾往京南大营赴任的行囊。谢琅本人则坐在南窗榻上,手里拿着块布巾,正不紧不慢擦拭着搁在膝上的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瑾瑜自去书案后忙自己的事,一直到孟祥在外禀行囊已经收拾完毕,谢琅方收起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了下来,道:“那三百赏金,我已放在案上,你自用。”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
这算什么,补偿么。
卫瑾瑜觉得有些好笑。
谢琅整张面隐在幽暗里,道:“一码归一码,那日猎苑里的恩情,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会报答你。”
卫瑾瑜笔停了下,依旧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权当我们扯平了吧,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自此之后,咱们互不相欠。”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琅问。
卫瑾瑜想了想,道:“你若不急,请稍等片刻。”
谢琅没动,算是默认。
卫瑾瑜搁下笔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摆到南窗下的小案上,同谢琅道:“我们谈谈吧。”
他说得郑重,谢琅便展袍坐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于这方榻上面对面而坐。
烛焰光芒在中间跳动着。
卫瑾瑜垂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叠着的文书,展开,推到谢琅面前,道:“这是和离书,我已签过字,也画过押,放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便由你来保管吧。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圣上允准,你直接签字画押便可。”
谢琅怔了下。
卫瑾瑜道:“这便算是我们的私下约定吧。”
“之前我所说合作条件,一并废止,从今往后,除了夫妻之名,我们互不相干,也互不干涉。”
“那三百金,你若非要留下也可,以后逢年过节,需要与卫府或宫里打交道,我会替你备份礼品,直到我们顺利和离。”
谢琅望着那张纸,心口竟不受控制抽疼了下。
卫瑾瑜只将匣子收起,没再说只言片句,便起身往书房走了。
“世子?”
孟祥询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琅默坐,双目盯着案面,半晌,起身将那份文书纳入怀中,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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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卫瑾瑜趁着难得的休沐机会,进宫探望太后。
太后气色看起来甚佳,由卫瑾瑜亲自喂着吃完药,一双慈目,认真打量着少年脸庞,良久道:“瘦了。”
“哀家听说,你现下在给那个顾凌洲当司书,是不是他要求太严厉,苛责了哀家的孙儿。”
卫瑾瑜道:“有皇祖母在,谁敢苛责孙儿。”
太后叹口气:“这种好听话,也就你哄哄哀家。”
穗禾送来茶点,卫瑾瑜用刀切成小块,喂着太后吃了几口,太后忽又笑盈盈问:“你和谢家那个小子,近来相处的如何?哀家听说,昨日猎场,他主动求皇帝革了他的职,要入京南大营去剿匪,南郊本就偏僻,又进了军营,岂不要经常不着家?南郊匪患,遗留已久,岂是那般容易剿灭的,不过,他有决心舍弃体面光鲜的天子近卫身份,去京南大营摸爬滚打,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卫瑾瑜放下糕点,朝太后伏跪下去。
太后吓了一跳。
“好孩子,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
卫瑾瑜:“孙儿想求皇祖母一事。”
太后忙点头:“你说。”
“请皇祖母开恩,将顾女官与李女官调回宫中吧。”
太后神色数变,抬手,将穗禾也屏退后,方问:“这是为何?”
卫瑾瑜抿了下唇,平静道:“其实之前是孙儿说谎欺骗了皇祖母,我们之间,素日并无太多交集,彼此也不怎么了解,此前种种,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桩婚事,无论于孙儿还是于他,皆是囚笼束缚。如今孙儿已顺利通过科考,入督查院就职,已经不需要再凭借这桩婚事谋取前程,也不需要靠谢氏保命。所有功名前路,孙儿会靠自己去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孙儿与此人本就是陌路人,并不想再有太多纠葛,届时反生怨隙。”
“是孙儿不孝,让皇祖母忧心了。”
太后自然已经猜到几分,闻言,伸手将少年扶起,目中只剩怜惜:“傻孩子,这桩婚事,本就是卫氏以势相逼,一封圣旨,强按着他头答应的。你们若处得来,自然是好,若处不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皇祖母原本想着,你自小孤苦伶仃的,若能有个可信任可倚仗的人在身边,凡事有商有量,等皇祖母百年之后,你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你们相处不来,并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跟皇祖母道歉。皇祖母是心疼你啊,孩子。”
卫瑾瑜道:“孙儿明白皇祖母苦心,只是,孙儿有自己的打算,也并不想仰人鼻息而活,请皇祖母相信孙儿。”
“如今孙儿在这世上,只剩皇祖母一个亲人,也请皇祖母为了孙儿,保重身体。”
太后抚着少年手背,连连点头。
“好孩子,你放心,哀家还要替先帝好好守着这江山呢。在真正完成先帝嘱托前,哀家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先离开的。”
“只是话已至此,有些话,哀家也必须要说与你听。”
“你入督查院,是抱着什么心事,哀家是明白的。可前路艰险,好孩子,你也要顾念着外祖母,万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冒进。”
“然你若真有必须要做的事,也不必怕,大胆去做便是,皇祖母会永远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那两名女官,你也不必担心,明日哀家便将她们召回。”
穗禾照旧送卫瑾瑜出殿。
行至僻静处,穗禾见左右无人,方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迅速塞到卫瑾瑜手中,低声道:“这是奴婢设法从太医院弄出的药方,这半年来,张院首总共为太后调整过三次方子,全部都在这里了。这阵子,奴才也依着公子嘱托,没让那些药再进太后的口,每回太医院的人将药送来,奴婢都会偷偷把药倒掉,用事前备好的药替代。太后她老人家心如明镜,却也没有多问过奴婢。”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再过三日,张院首又该来给太后请平安脉了,届时只怕会发现端倪。”
卫瑾瑜点头,将方子纳入袖中收好,便出宫去了。
离宫后,卫瑾瑜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到车马行佣车去了一家名叫济春堂的医馆。
半个时辰后,卫瑾瑜从馆中出来。
少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宽袖随风鼓动,手指紧攥着袖口,双眸定定望着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许久不动。
“公子可要坐车?”
有路过的车夫热情问。
卫瑾瑜点头,说了目的地,弯身进了车里。
雍王府,雍王萧楚桓咬牙切齿问:“你说谁来了?”
“卫……卫三公子。”
仆从战战兢兢禀:“人就在府门口站着呢。”
“他竟还敢来!”
萧楚桓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伤势,险些没从床上滚下来,一口牙几乎要咬碎。
仆从越发惶恐问:“可、可要奴才把人请走?”
“不,不能让他走。”
萧楚桓连嗓子都哆嗦了起来。
“让他进来!让他进!”
卫瑾瑜进了屋,无视萧楚桓宛喷火的眼睛,只淡淡问:“殿下确定,要让闲杂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么?”
萧楚桓忍气一摆手:“都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下二人,萧楚桓方问:“何事?”
卫瑾瑜嘴角一牵。
“看来,我们将来合作会很愉快。”
萧楚桓额上青筋直接爆了起来。
忍无可忍道:“卫瑾瑜,你真当本王不能将你如何么!”
卫瑾瑜道:“废话就别说了,眼下,需要你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