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卫福便不敢再多言,更不敢抬头去看那方牌位。
“还有一事。”
顿了顿,卫福道:“听司礼监那边传出的消息,新任兵部尚书人选,已经拟定,只等开朝之后,便会正式任命……”
卫悯终于错开了些视线,问:“是何人?”
除夕休沐假结束,百官要继续上朝,谢琅也要回京南大营任职。
任职前,照例要先到兵部挂牌子。
这日到了兵部门口,见兵部衙署气氛异常肃穆,丝毫不见以往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便问值守士兵:“怎么?你们兵部也要改制了?”
士兵赔笑道:“哪儿能呢,是我们新任尚书大人马上要到任了,听说新尚书是韩阁老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我们岂敢怠慢。”
“新尚书?”
谢琅问:“是何人?”
士兵笑道:“便是以前在户部担任侍郎的苏文卿苏大人,算起来和世子您也关系匪浅呢,以后世子再到兵部办事,咱们可是更不敢怠慢了。”
“算来这位苏尚书也才刚过弱冠之龄,竟已位列七卿,可真真是前途无量。”
谢琅皱眉,在士兵惊讶眼神后,调转马头,往苏宅而去。到了苏宅门口,苏文卿正准备坐轿,见到谢琅过来,面色幽沉端坐马上,苏文卿让仆从先退下,走到马前,与谢琅见礼,笑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谢琅无甚表情看过去:“你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与我行礼不合适,真按规矩来,应该我下马向你行礼才是。”
苏文卿问:“世子说这话是在怪文卿么?”
谢琅没理会这个问题,只问:“为何要去兵部?”
苏文卿再度微微一笑:“去了兵部,我就能帮到谢氏,难道不好么?”
“谢氏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
“不,谢氏需要。”
苏文卿翩然而立,以笃定的语气道。
谢琅忽笑了声。
“那我倒是好奇,你之前与卫氏关系匪浅,就算是被卫氏胁迫,可为何短短数日,又成了韩莳芳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韩莳芳为何会选你做兵部尚书?”
苍伯恰好从苏宅里出来,听了这话,赶紧上前替苏文卿解释:“世子误会了,文卿公子他真的是想帮谢氏,才答应韩阁老的任命……”
“我再说一遍,谢氏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以后,凡是涉及到前线战事,也请苏尚书秉公处理,勿要授人以柄。”
冷声说完,谢琅便再度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苏文卿忽上前一步,直直盯着马上那道高大身影,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兵部不被陛下掌控,世子难道想让谢氏如上一世一般被灭族么?”
第120章 金错刀(二十一)
谢琅握缰的手骤然停住回身,用审视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
苏文卿更近一步,来到马前:“世子也记得不是么?否则,这一世为何没有逃婚,而选择留在上京隐忍蛰伏。”
这话一出谢琅便明白苏文卿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不可能有人知道上一世他曾逃过卫氏的婚,走过与这一世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然而此事还是太过突然,太过离奇。
自重生以来,他试探过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谢兰峰和只有通信往来的大哥谢瑛然而没有一个人与他一般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苏文卿为何会拥有。
这样逆天之事为何会同时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难道上一世苏文卿也与他一样是死于非命么?上一世的最后,他们到底经历了何事。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苏文卿呢?
倒是苍伯在一边听得合不拢嘴傻了眼。
谢氏,灭族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可怕。
眼前这两位主子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明白。
今日是个阴天天空再度飘起飞雪。抬目望了眼纷飞的雪花谢琅最终翻身下马和苏文卿一道进了苏宅。
“我记得,上一世世子围困上京为谢氏一族报仇雪恨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到了廊下,苏文卿披着氅衣,先开口。
谢琅没有说话。
上一世的记忆太沉重,大多数时候,都是出现在梦境里,他不愿细想。
上一世,即使最终报了满门血仇,登上了那人人渴望的九五至尊之位,他余生依旧是在无尽的伤痛折磨中度过。
他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但能猜出,一定不是什么欢娱场景。
“你既然早就猜出此事,为何今日才说。”
谢琅收敛起思绪,问。
苏文卿道:“此事太过违背常理,其实一直到今日,文卿都不敢确定世子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方才情急之下选择说出口,也实在是不想让世子误会太深,豁出去一试而已。看来,文卿赌对了。”
谢琅看着苏文卿,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报仇之后的事,你记得多少?”
苏文卿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
“是。”
谢琅不由皱眉。
他与苏文卿不仅离奇的一起重生,还遭遇了同样的事€€€€缺失记忆。
虽然眼下他还不确定他与苏文卿为何会一起重生,可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他死前缺失的那段记忆,才是解开整个谜题的关键。
“那你可记得,重生前最后一刻,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苏文卿依旧摇头。
“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周围似乎有许多追兵,世子也身陷危险。”
追兵。
场景再次重合。
莫非他濒死之时,竟是与苏文卿在一起么,所以他们才会一起重生。
那触发重生的机缘是什么,总不至于是老天爷怜悯他落得那么一个下场,特意又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谢琅思绪纷繁。
默了默,正色看向苏文卿,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赞同你进兵部。”
“你既记得这些事,便应该明白,京中形势复杂,远超想象,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撑起三十万北境军的大后方么?上一世谢氏的惨剧,我不愿看到,上一世其他惨剧,我亦不愿看到。”
“书中常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眼下倚仗谢氏不假,可自古伴君如伴虎,如果将来战事平息,陛下能从世家手中夺过属于自己的权力,谢氏这把利刃,便也到了封鞘之时。与谢氏牵涉太深,于你并无好处,真正将你抚养长大的是二叔,而非谢氏,你根本没必要€€这滩浑水,更不需为了帮谢氏而将自己与二叔陷于危难之境。”
“你这份恩,谢氏也还不起。”
苏文卿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无须谢氏来还。”
谢琅便问:“上一世二叔的下场,你还记得么?你这般做,又置二叔于何地?”
苏文卿:“义父会支持我。”
谢琅摇头一笑。
“只要对前线战事有利,二叔自然无法开口反对。可他难道真的不在意你的安危么?自你假意投入卫氏麾下,他可有睡过一日的安稳觉?兵部尚书固然风光无限,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坐上这个位置,不仅你自己,连二叔和谢氏都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诸世家眼中钉肉中刺。上一世我们都没有选择,这一世却是有选择余地的,你若真为二叔考虑,便应及时抽身而出,而不是将他和自己一道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自到上京以来,进出行辕,都是避着外人,以你的细心与谨慎,外有苍伯和二叔派的暗卫在,寻常眼线轻易无法追踪到你,可那日大朝会兵变前,卫悯缘何突然发现了你与二叔的关系,并利用你将二叔挟持至乌衣台?”
苏文卿慢慢转过头。
问:“世子这话,是在怀疑文卿与卫氏勾结,谋害义父么?”
谢琅照旧摇头。
“我是个愚人,没有玲珑心肠,也没有高深算计。我只知,此事一出,加剧了谢氏与卫氏的矛盾,彻底将谢氏推向了陛下那一边。自然,谢氏的立场,本来也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之后韩莳芳及时派人送来令牌,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再无后顾之忧,在大朝会上可以无所顾忌拼死护君,一切都是那般巧合,顺利成章。”
“此事我不想深究。但是文卿,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二叔牵涉进这些纷争里来。”
“今日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行考量。”
谢琅转身离开。
苏文卿捏了下拳,突然开口问:“世子便如此自信,将来世子或谢氏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不需要。”
谢琅说得干脆利落。
停了步,没有回头。抬目望了眼依旧飘飞的雪花,接着道:“上一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不会忘记。这一世,你有何要求,尽皆提出,只要不违背律法公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
苏文卿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隐在袖中的手,再度用力攥紧。
大渊朝普通京官薪俸不算高,如孟尧这样的七品主事更是堪称微薄,因而休沐期间,孟尧除了除夕那两日在魏府待着,其他时间都在街上支摊,替人写书信赚些银钱。新年往家中寄信的人多,一整个午后,平日无多少人问津的书信摊前都排着长队。再加上孟尧脾气爽朗,价格出的公道,无论多长的信,都能耐心听着操着各种乡音的寄信人口述完,一字字认真写下,钱也不多收,遇到过于贫寒的还直接免受银钱,百姓都喜欢往他这边排。
眼瞧着夜幕即将落下,还有许多百姓没有排到,人群不免有些急躁。
道边,魏惊春从魏府马车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孟尧面前,没好气道:“快随我回去。”
孟尧抬头:“雪青?”
魏惊春直接拿掉他手中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写信。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文卿在北里设宴,宴请同窗,上回咱们便去晚了,今日你还想迟到么?”
孟尧的确是忘了。
经魏惊春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是苏文卿正式赴任兵部尚书的日子。苏文卿特意做东,宴请昔日同窗。
孟尧思索片刻,却是重新拿起笔,道:“雪青,他们都顶着寒风,在此苦等了一下午了,我答应过今日一定帮他们将信寄出去,岂能言而无信。”
“文卿的宴席,素来不缺宾客,今日就更不会缺了。我早去晚去,都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等这边忙完,我第一时间过去向文卿道歉。”
魏惊春不由皱眉。
“今时不同往日,你晚些过去虽无伤大雅,可未免会让人觉得怠慢。再者,今日是文卿的高升宴,意义也与平日不同,其他人必定都会准时赴约,你何苦要在这等时候授人以柄。”
孟尧道:“雪青,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看看这些排队的百姓,这一封家书,于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寄托着一整年辛苦奔忙的希望。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