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瑾瑜是什么样的人,瑾瑜自己自然清楚。”
“可纵然瑾瑜拜入顾氏,并非上佳选择,那先生呢,在先生心中,瑾瑜又何尝是第一选择?”
“既然世上没有完美的枝干,栖在何处,又有何区别?至少,顾氏亲传弟子的身份,能护我周全,能助我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语罢,卫瑾瑜视线落在书案上的一副笔架上,笔架正中,悬挂着一只青玉湖笔。
卫瑾瑜道:“这只青玉笔,笔毫未干,笔身莹润,想来是先生最爱重的一支笔。先生鲜少将喜好露于人前,赠笔者,想来是先生十分爱重的人。”
“倒是瑾瑜愚笨,跟随先生这么多年,都不知先生喜欢青玉。”
韩莳芳皱眉。
“你素来懂事,怎么如今也学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卫瑾瑜再度自嘲一笑。
“没错,自小先生便教导我,不要在意细枝末节。”
“只是这世上,人到底都是有偏爱的。作为永不可能被偏爱的那一个,时间久了,总是生出些不平不忿。瑾瑜甚至有时忍不住想,当年先生肯出手将我拉出深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时间不早,瑾瑜告退。”
语罢,少年郎恭敬而疏离地行一礼,退出值房。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闭目,搁在案上的手因怒火盈胸而倏地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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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半月,兵部一连发出了七道令牌,召谢琅班师回朝。
然而七道令牌,道道石沉大海。
谢琅以青州城满目疮痍,狄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为由,请求带领麾下士兵,帮助青州城完成最基本的重建任务之后,再班师回朝。
霍烈性情残暴,占领青州三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青州城的狼藉惨状可以想象,且有知州夏柏阳奏本为证。
青州已经没有常规守备军,谢琅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兵部竟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然而一个武将,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班师回朝,即使有一些合理理由在,也禁不住让上京诸世家大族倍感危险,生出猜疑与忌惮来。
早朝上,参奏谢琅拥兵自重目无王法目无君上的折子越来越多,然而参奏归参奏,世家们发现,青州位置实在太特殊,眼下的朝廷,就算对谢琅的行为不满至极,也拿这个嚣张跋扈的谢氏世子毫无办法。
兵部专用来召武将的令牌,一般是发到太守府,再由太守府转交到军中。
对于谢琅肯留下来帮助重建青州这件事,作为太守,夏柏阳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因而收到第一道第二道令牌时,夏柏阳并未太当回事,甚至还主动写了奏本,向朝廷与凤阁说明情况。
但随着第三道,第四道,以至于第七道令牌接连而至,夏柏阳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微妙与紧张。
兵部鲜少连下这么多道令牌,召一个武将回朝,寻常武将,也不敢在接到七道令牌后,还敢拖延着不肯接令。
且谢琅每日早出晚归,亲至第一线指挥重建任务,可谓不惊不慌,镇定从容,仿佛那七道令牌根本不存在,只是太守府的错觉。
夏柏阳却有些淡定不起来了。
他隐约意识到,谢琅这位戴罪出征的世子,似乎在与朝廷进行着某种无形的交锋与拉扯。而青州,不知不觉中,已经处在了交锋的漩涡位置。
夏柏阳不得不担忧,青州能否在这漩涡里全身而退。
正忐忑不安之际,府吏过来禀:“大人,谢世子身边那位李副将求见。”
夏柏阳自然认识李崖的,立刻道:“快请。”
李崖一身利落武袍,由府吏引着进来,拱手行过礼,与夏柏阳道:“我们世子有要事与大人商议,请大人到前衙一叙。”
夏柏阳看了眼天色,已近深夜,便踟蹰问:“不知世子要与本官商议何事?”
李崖道:“大人去了便知。”
又道:“我们世子还请了甘县令。”
夏柏阳点头:“请世子稍待,本官更衣便去。”
谢琅入驻青州后,夏柏阳主动将青州府衙署让出,作为谢琅中军大帐,为方便议事和发布军令,谢琅一般直接宿在衙署值房里。
夏柏阳到时,却见衙署正堂里灯火通明。
进去一看,谢琅站在长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幅军事地形图,孟尧与甘宁坐在下首椅中。
夏柏阳对这样的情形不算陌生,因收复青州那段时间,这位世子的中军帐连续几日几夜灯火彻夜不息是常态,夏柏阳时常忍不住佩服对方的体力与精力。
“夏知州来了。”
孟尧先起身,笑着与夏柏阳作礼。
“孟主事不必多礼。”
夏柏阳客气道。
孟尧是兵部官员,虽然职位不高,但因出身青州,为人爽朗,熟知青州情况,还深受谢琅信任,自谢琅来到青州,很多事都是孟尧出面与夏柏阳交涉,因而夏柏阳待孟尧这个七品主事也十分客气。
坐定后,夏柏阳问上首的谢琅:“不知世子夤夜叫在下过来,所为何事?”
“的确有桩要事与夏知州商议。”
谢琅收回视线,自案后抬头,露出一张俊面犀利的脸,指腹仍压在地图某处。
“我打算攻打落雁关,有些事宜,需要夏知州协助。”
对方用平静语调,说出了句让夏柏阳惊心动魄的话。
第135章 战西京(六)
夏柏阳惊得愕然说不出话。
兵部已经连发七道令牌召这位世子回朝,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
虽然这几日已有诸多揣测在心中盘桓可夏柏阳万万没料到,谢琅竟真的要违抗朝廷命令,攻打西京。且说的如此直白不加掩饰。
夏柏阳几乎是本能站了起来:“这……这可不是小事世子当真想清楚了?”
“我意已决所以才请夏知州过来商议具体细节。”
谢琅道。
“这……”
夏柏阳用力搓了下手为难至极。
他听出了谢琅平淡话语间的强势与不容置喙。
他感念谢琅恩情,希望谢琅留在西京不假,可也明白,此刻若支持谢琅攻打西京,便是与朝廷作对。万一朝廷问责要如何应对。他只是一个在朝中毫无背景的知州而已要不是青州苦寒战火不断这知州也轮不到他来做。
可如果直接拒绝,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他也没法说出口。
只能道:“落雁关之险天下皆知,世子打算如何拿下呢?若是贸然从正面强攻一个不慎便会造成惨重伤亡。还有粮草……”
“我知夏知州顾虑。”
谢琅再度开口。
“夏知州大可放心攻打西京我不会动用青州府一兵一卒更不会动青州府的存粮。就算将来朝廷问责,也问不到你夏知州头上。”
夏柏阳一愣。
谢琅点破的这两样东西的确是他最在意最为难的。
夏柏阳同时更加吃惊,行军打仗,最离不开的就是粮草与兵马两样东西,不动用青州府存粮,这位世子打算如何打这场仗?!
今夜叫他过来商议,又为何事?
夏柏阳惊疑不定间,听谢琅继续道:“我只问夏知州借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夏知州的一封亲笔信。”
“亲笔信?”
夏柏阳一愣。
“没错。”
孟尧适时接过话茬:“世子希望,夏知州以青州知州的名义,往落雁关送一封密信。”
孟尧细细讲了一遍。
夏柏阳一边听一边颔首,听罢看向谢琅:“此事不难,不知世子口中第二样东西是指何物?”
谢琅:“准确来说,不是东西,而是人。”
“人?”
夏柏阳这下真糊涂了。
“没错。”
谢琅负袖而立,视线落于一处。
“听闻甘县令精通狄人语言,故我想借甘县令一用,为我谋士向导。”
夏柏阳还未说话,自入室以来、一直沉默坐在最末的甘宁先站了起来,垂目,拱手为礼,道:“世子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下官才疏学浅,怕担不起重任,贻误战机。青州府内,精通狄人语言的并非只有下官一人,还请世子另请高明。”
气氛有些紧绷。
甘宁维持俯身姿势,将拒绝二字写得明明白白。
谢琅神色不变,只唇畔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甘县令似乎对我颇有意见。”
“世子误会了,实在是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自逞能。”
甘宁平静回道。
谢琅指腹在地图上移了一寸,恰移到落雁关所在位置。
“青州府内,如甘县令一般精通狄人语言的也许不止一个,可如甘县令一般冒死守城、悍不畏死的却不多。”
“我需要的向导,不仅要有才识,还要有胆魄。我心中,有一绝佳人选,可惜他来不了青州,更去不了西京。”
说这话时,年轻世子幽冷若寒剑般的双眸深处,罕见涌起一丝怅惘。
夏柏阳敏锐捕捉到了,没等他想明白这所谓的绝佳人选究竟是何人,就闻谢琅继续用不容违逆的语气道:“目下而言,甘县令便是最佳人选。”
“只要甘县令答应与我做向导,我与青州之恩,便可一笔勾销。且不管此战结果如何,我之前承诺之事,依旧算数。”
夏柏阳不敢相信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