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忽道:“论讨巧卖乖,我自然无法与苏尚书相比。”
“苏尚书贵为一部尚书,每日纡尊降贵,来这顾府请教学问,无非是想续前世未了的师生情谊而已。我倒是好奇,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你念念不忘的传道恩师,两位恩师,究竟哪一位恩师,在你苏尚书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
苏文卿脚步倏地一顿,慢慢转过头。
看向卫瑾瑜的目光,起初意外,继而转为更深重的冰寒。
苏文卿神色数变,最终道:“你既然记得以前的事,便该知道,阁老待我如何。你当真以为,走了回狗屎运,拜入顾氏门下,就可与我争了么?卫大人,站在这顾府外淋雨的滋味,不好受吧。”
卫瑾瑜淡淡一扯唇角。
“与苏大人冒雨请教学问,湿了大半衣袖相比,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苏大人。”
顾忠这时带着仆从自府中走了出来。
到苏文卿面前,客气道:“阁老说,外面雨大,苏大人这样骑马回去,怕会冻病,特意吩咐用暖轿送苏大人回去。”
说话间,几名仆从已经抬着顶暖轿从侧门出来。
苏文卿例行推辞了几句,便坐上轿子,离开了顾府。
明棠看在眼里,不免愤愤不平道:“阁老怎能如此。”
卫瑾瑜没什么多余情绪道:“他好歹也是个二品大员,阁老如此做,并无不妥。”
再说,上一世,顾凌洲的确待苏文卿这位弟子极好,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与雍王联手给苏文卿设局,谋取凤阁行走一职,到底触及了顾凌洲底线,此次青州之行,也许将再一次激怒对方。
卫瑾瑜一直在顾府外等到夜幕落下,雨还在下,没有停的架势,顾府内亮起了灯,顾忠再一次撑伞从府中出来,神色复杂望着仍站在雨中的少年。
卫瑾瑜已然明白,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和一方匣子,递到顾忠面前,道:“这是我此次巡视青州的一些见闻与心得,还有无意寻得的一方好墨,劳烦阿翁一道转交给师父。”
顾忠接过,说好。
卫瑾瑜朝他施一礼,便与明棠道:“我们回去吧。”
“好。”
明棠一喜,忙过去打开车门,摆出脚踏,让卫瑾瑜上车。
雨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卫瑾瑜掩唇咳了声,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冷,靠在车厢壁上,拢住了袖口。
缓过一阵后,卫瑾瑜吩咐明棠:“待会儿回府,你先去雍王府送一封信。”
明棠有些不赞同:“阁老余怒未消,公子是不是应当避讳一些,先减少与雍王联系?”
卫瑾瑜摇头。
“不必,按我说的做便可。”
第152章 战西京(二十三)
回公主府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卫瑾瑜简单用了些早膳就直接去了凤阁。
大渊设凤阁总揽朝务,按照规定,钦差外出归来要先到凤阁复命述职。
而且自从升任凤阁行走之后卫瑾瑜日常办公,虽然也兼顾督查院,但需以凤阁为主。
时辰尚早,卫瑾瑜进了宫门,才发现凤阁外已经停着一顶暖轿檐顶饰银皂色盖帏正是顾凌洲的坐轿。
进了凤阁果见文极殿侧殿值房里亮着灯,便问值守的文吏:“阁老已经来办公了么?”
“卫大人回来了。”文吏先朝卫瑾瑜行礼方笑着答:“北境又有战报传回阁老一早就过来查看情况了,待会儿还要和韩阁老一道召兵部与户部官员议事。”
卫瑾瑜点头先到自己的小值房里整理了一下案头便端着一盏茶到了顾凌洲值房外。守在外面的是两名督查院司吏见卫瑾瑜过来忙行礼。
卫瑾瑜一笑,道:“我来给阁老送盏茶劳烦二位通禀一声。”
正说着话,顾忠和另一个身穿御史服的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司书。”
两名司吏唤了声。
被唤作许司书的年轻官员正是许劭。
许劭看到卫瑾瑜,脚步顿了下。卫瑾瑜如今不仅是四品御史,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品阶到底高出许多,许劭行过礼,面无表情道:“阁老正忙着,恐怕没工夫喝卫大人的茶,再说,下官既为司书,阁老的茶水点心,自有下官负责,就不劳卫大人操心了。”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卫瑾瑜神色不变,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
“司书责任重大,许御史辛苦了。不过,本官除了是督查院御史,还是阁老弟子,给阁老送盏茶,应当是不需要经过许司书同意的。”
许劭微抬起下巴。
“这便是阁老的意思。”
卫瑾瑜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忠。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道:“阁老说了,今后凤阁值房这边的事,都由许司书打理,公子既要忙督查院的事,又要忙凤阁事务,除了日常议事,不必再特意拨冗过来。”
卫瑾瑜默了默,点头笑道:“好,不过阁老昼夜辛劳,这盏露茶,有清火养神之效,还望阿翁代我送进去。就算阁老不喝,也算我一番心意。”
“好,御史放心,老朽一定送到。”
顾忠接过茶,道。
“有劳阿翁。”
卫瑾瑜朝他致谢,看了眼值房内透出的灯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卫大人,韩阁老有请。”
刚走到议事堂,一名司吏便走过来,朝卫瑾瑜轻施一礼,道。
韩莳芳的值房就在文极殿的另一侧,卫瑾瑜点头,直接沿着长廊往对面值房而去。
韩莳芳显然早有吩咐,到了值房门口,司吏没有通禀,直接请卫瑾瑜进去。
“下官拜见阁老。”
韩莳芳正坐在案后处理公务,听到声音,抬头道:“不必多礼,坐吧。”
卫瑾瑜在下首椅中坐了。
韩莳芳笑道:“出去一趟,倒是又瘦了一些,这一路,应该很辛苦吧。”
卫瑾瑜垂目,态度恭谨。
“阁老言重,为圣上和朝廷办差,下官不敢言苦。”
“当着先生的面,就不必说这些大话了。”
韩莳芳态度堪称随和,唇边带着笑。
说完,往椅背上一靠,道:“先生早就说过,你与顾凌洲不是一类人,也不适合拜入顾氏门下。顾氏门风清正,容不得一丝杂垢,更容不得见不得光的野心和手段,说句不好听的,顾氏那些规矩,与朝堂、权力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悖逆的。瑾瑜,你是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你是何等性情,先生再清楚不过,拜入顾氏门下,只会束缚你,让你这些年磨炼出的利爪无用武之地。这世上所有关系想要维系长久,都离不开‘坦诚相待’四字,包括师生情谊。你对顾凌洲,又能坦诚相待到何等地步?”
“只是谋求一个职位,你便已触及他的逆鳞,你可有想过,他若知道你过往做过的那些事,会是何反应?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
卫瑾瑜抬眸,毫不示弱一笑。
“先生是在威胁瑾瑜么?”
韩莳芳眼中是惯有的温和颜色。
“不,你错了,先生从不会威胁任何人。先生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出身,想要往上爬,顾凌洲帮不了你。你的野心,和你想得到的权力,只有先生能够理解你,帮你实现。只要你愿意继续和先生合作,先生保证,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良禽择木而栖,明明有更好的枝头可栖,何必要看人脸色,寄居在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呢?”
见卫瑾瑜不说话,韩莳芳继续道:“如今想要投奔效忠本辅的人不计胜数,可与那些人相比,先生还是更看重你,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瑾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选,不用先生多言吧?”
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
一笑,道:“阁老抬爱,下官感激不尽。”
“只是,下官既已拜师,且恩师于下官危难之际,收下官入门,下官理应侍师以忠,此生绝不背叛自己的师门。”
“至于下官日后如何,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韩莳芳面上笑意终于消失,道:“瑾瑜,你便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么?本辅好歹教授了你许多年诗书,才愿意给你机会,本辅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卫瑾瑜行至堂中站定,道:“下官自知福薄,当不起阁老厚爱。下官是为述职而来,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语罢,卫瑾瑜要转身退下,韩莳芳却道:“且慢。”
卫瑾瑜停下。
韩莳芳不紧不慢从案上拿起一封奏折和一份文书,道:“你此次西巡的奏疏和述职书,本辅已经看过了,虽说平西侯继续西进,是霍烈挑衅在先,可到底是违背了陛下旨意。”
“按理,当日是本辅力荐你西巡,一应事,该本辅与你一道担着,可这件事关系重大,本辅无法与陛下交代,你自己带着东西去向陛下述职吧。”
说完,他将奏折与文书一道丢到了案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卫瑾瑜平静迎上对方幽冷视线,片刻后,道:“下官遵命。”
便走上前,将奏折和文书一道收起,视线不经意间,再次扫到搁在案上的那只青玉笔,卫瑾瑜漠然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值房。
韩莳芳双目仍直直望着门口。
侍立在一旁的杨瑞看出他隐忍着怒火,小心翼翼开口,道:“阁老明知陛下正因定渊王世子不遵圣旨继续西进的事龙颜大怒,这等时候让三公子过去,不是往陛下枪口上撞么?阁老既想将三公子收入麾下,何不徐徐图之。顾凌洲态度冷淡如此,这三公子总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意平复下去。
道:“本辅就是要让他知道,没有本辅庇护,他便是爬上了凤阁行走的位置,也要吃尽苦头。”
“西京战事不明,谢琅若败,一切都好说,谢琅若是侥幸获胜,无论本辅还是陛下,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形势。卫悯看着隐居幕后,对朝事不闻不问,可你不觉得,最近京中诸世家有些安静得太过分了么。本辅太了解卫悯了,他辛苦经营了这么久,才将卫氏推上上京第一世家的位置,绝不可能甘心当一个闲云野鹤的家主,他一定是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眼下,他一定正坐在暗处观望,等着坐收渔利。留给本辅筹谋的时间不多了,瑾瑜这样的性子,本辅没有耐心再同他慢慢耗。而且,他太聪明了,不放在身边,本辅总是不放心。”
韩莳芳揉了揉额,道:“你去太仪殿盯着,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辅。”
杨瑞应是,退了下去。
曹德海手握拂尘,从太仪殿里出来,看到站在殿外的绯袍少年,赔笑道:“三公子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旧疾复发,眼下刚服下药,已然睡下了,要不,公子先回去,换个时间再过来。”
卫瑾瑜道:“规矩不可废,瑾瑜奉命出巡,必须当面向陛下述职,才算完成任务。陛下既在休息,瑾瑜在外面等着便是。”
说完,直接在殿外空地上撩袍跪了下去。
曹德海:“三公子这是何必呢。”
卫瑾瑜向着殿门恭谨道:“陛下身体不适,瑾瑜身为晚辈,原本也应在一旁侍疾,没有及时体察圣上病情,是瑾瑜之过。”
曹德海扬了下拂尘,道:“既然是三公子一片孝心,那奴才也不好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