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内容忽然生动可爱起来,“夜里回到府衙,忽嗅到一缕异香,搜寻半日,才发现墙角处开了一丛黄色野花,虽然不起眼,却是这院中第一缕春色。夜里用晚膳,吃到一种春芽饼,虽用糙面做成,但滋味甚美,佐酱更佳。不知你在西京是否能吃到。”
画面跃然纸上。
谢琅几乎能想象到,他坐在案后提笔而书的情景,甚至能想象到,他乘月归来,去墙角寻找野花的情景。
信末则写道:战场凶险,刀剑无情,务要保重身体,牢记与我之诺。
我一切安好,无需担忧挂念。
想你,念你。
卫平宣。
卫平宣,这是第一次,他用他的“字”作为落款,给他写信。
谢琅将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恨不得翻出一些遗漏的新内容出来,可惜所有话,都在这长长的两页纸之中了。
他心口闷得难受,掀帘出屋,立在阶上,不经意往远处墙角一瞥,竟真的看到一片于暗夜中寂静开放的黄色。
“世子。”
李崖进来送最新地图,见谢琅明显神色黯淡站在夜色中,上前问:“世子是在想念三公子么?三公子做事素有章程,他选择提前回上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谢琅目光沉沉望着浓稠夜色:“我更担忧他的处境。”
“皇帝派他来青州,是想让他劝我班师回朝,我却公然抗旨,继续西进,他这般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在来之前,就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他过来青州,只是为了成全我而已。”
李崖也听得鼻子一酸。
道:“三公子这般用心良苦,是为了世子能顺利收复西京。”
“眼下世子已经收回七城,假以时日,必能将十三城全部拿下。到那时,自可与三公子相见。”
谢琅没有说话。
这样的世道,下一次见面,恐怕不知何年何月。
接过李崖送来的地图,进屋看了一遍,确定细节明确,没有大问题,方道:“你去与夏大人说一声,庆功宴不必再弄,随便弄些简便饭食便可,稍后我去找他,商议几桩要事。”
“是。”
甘宁尚留在西京,酒宴上只有夏柏阳、谢琅和刚刚从邻近州府买粮回来的孟尧。
三人喝了会儿酒,孟尧先说了此次购粮情况:“基本还算顺利,只是我们近来大批量购粮,恐怕已经引起朝廷警惕。今日回来时,城门口除了官兵,还多了一层盘查,听说是上头巡按派来的,要严查各州府粮食倒卖情况。要不是城门守兵收了我们的贿赂,今日,怕没这么容易脱身。我猜测着,这波盘查,极可能是针对世子。”
谢琅颔首。
“朝廷不傻,这回我攻打西京,没有向朝廷讨粮,朝廷必会猜疑我的军粮从何处而来。能获取粮食的渠道统共就那么几个,我们做的再隐秘,也经不起细查。”
孟尧道:“可前线数万大军和青州数万百姓的口粮都不能缺,我们好不容易才开辟出这样一条商路,一旦断了,后果不堪设想。肃州知州刘宁还算可靠,他背靠大族,也乐得赚这笔钱,且出了名的贪蠹。我想,不如再送一笔重金给刘宁,让他帮忙在中间转圜。”
“孟主事说得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果真能收买了刘宁这条地头蛇,朝廷就算真派人过来,也未必管用,只是,这样做也有一定风险。能不能成功,要看刘宁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夏柏阳帮着一起分析。
他如今已经打定主意站在谢琅这一边,说话做事,倒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谢琅:“据我所知,刘宁夫人出自上京王氏,他背后的势力,多半就是王氏。王氏以前依附卫氏,卫氏败落,又投靠裴氏,墙头草一个,多半也不会真心为裴氏办事。从刘宁处打开缺口,的确是一个办法,但与其谈判,也要慎之又慎,此人既贪蠹成性,说不准会趁机讹诈我们一笔。不如先找个妥帖的中间人去探探口风。”
夏柏阳这时开口:“我有一位老友,与刘宁是同届举子,世子若信得过夏某,我可请这位老友去往刘府探探口风。”
“如此再好不过。”
谢琅朝夏柏阳致谢。
次日,夏柏阳便带回消息:“如世子所料,那刘宁果然要坐地起价,他说,他可以接下这单生意,但有一个条件,在正常粮价之外,他还要按照交易数量,另抽三成作为酬劳。”
孟尧冷笑:“这些粮食,本来就已是翻倍溢价卖给我们,他在粮商那里赚一笔,犹不知足,还要两头通吃,再讹诈我们一笔,当真打得好算盘。”
夏柏阳便问仍沉默坐着的谢琅:“世子,现在怎么办?”
“先答应他。”
另二人俱是意外,孟尧道:“刘宁开口就要三成,若我们这般轻易答应,他可能还会继续提价,届时我们真正能买到的粮食,恐怕只有计划的一半。”
谢琅道:“只是答应,先不与他交易,刘宁敢狮子大开口,无非是觉得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求助于他。先答应他,让他吃一回甜头,然后停止交易,最近一月,都不要再去肃州买粮。”
孟尧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我懂了,刘宁不缺门路,一旦尝到甜头,必会花费大价钱去囤积更多的粮食,可西北境内,除了世子,根本没有第二人能消耗掉那么大批量的粮食,届时,世子不买他的粮,那些粮食便要烂在粮仓里,刘宁岂能不急。他一旦急了,主动权便掌握在了世子手里。”
“没错。”
谢琅眸间露出冷肃光。
“我要让他知道,这桩买卖,并非我离不得他,而是他离不得我。”
夏柏阳迟疑道:“可此计真成了,刘宁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卖粮食给世子。”
“不会。”
这回是孟尧笑着接话。
“刘宁敢做这杀头的买卖,是因为有王氏在背后支持,这也意味着,他赚到的钱,不会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而要留一部分孝敬王氏。王氏将他安插在肃州,也不过是要借他的手敛财而已。刘宁贪蠹,就算没有那三成的抽成,这样大宗粮食买卖,也足够他赚的盆满钵满,天下间,他也找不大第二个这样的生意,他岂会轻易放弃,眼下,不过是双方讨价还价而已。”
说完,孟尧看向谢琅:“世子,此事就交代在下与公孙昶去办吧。”
购粮之事,一直是二人在做,谢琅自然信任。
谢琅只是嘱咐:“刘宁城府深沉,与其打交道,务必慎之又慎。”
等孟尧离开,谢琅又问夏柏阳:“青州被毁坏的城墙可修缮完毕?”
夏柏阳点头:“都已坚固如初。”
谢琅道:“我会留一批兵马给你,近来,你要加强青州守卫,尤其是城墙上各类防御工事一定要到位。”
夏柏阳到底是一州太守,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思衬了一下这番话,谨慎问:“世子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谢琅道:“未雨绸缪,以防万一,但愿只是我多虑了。”
“近来城门口出入人员,你也要严格排查。”
夏柏阳看他神色严肃,不同寻常,正色道:“世子放心,夏某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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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太仪殿却仍亮着灯火。
“猛虎羽翼愈丰,实在令朕寝食难安,以卿看,朕该如何遏制住这头猛虎的势头?”
天盛帝立在屏风前,语气罕见露出些许焦灼。
火烛摇曳,映出后面韩莳芳身影。
天盛帝负于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可恨这头猛虎,如今还收获了许多民心,这几日,天下百姓都在为其欢呼,朕这个皇帝,怕没多少人记得了。”
“分明是个目无法度的逆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英雄,若是可以,朕真想向天下昭告其逆臣贼子身份,率兵征讨。”
韩莳芳道:“收复西京,毕竟是不世之功,谢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公然抗旨西进,陛下若发兵征讨,反而要陷入不仁不义境地。”
“朕自然知道。”
皇帝缓缓转过身:“朝中大事,还得仰仗爱卿给朕拿主意。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韩莳芳道:“打蛇须打七寸。对付这样的逆臣贼子,必须釜底抽薪才行,只要能拿捏住其七寸,不足为患。”
“依爱卿看,他的七寸在何处?”
“粮草。谢琅和麾下数万散兵也是人,不是神,行兵打仗,离不开粮草。臣已查到,近来西北境内的粮草交易异动,只要掐断这条命脉,便等于断了谢琅的后路。”
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道:“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难怪能培养出大渊的状元。”
“此事,朕就全权交给爱卿处置了。”
公主府,明棠亦第一时间将查获到的消息禀于卫瑾瑜。
“西京捷报传回次日,杨瑞就带着韩府一批死士秘密离开上京,往西而去,一直到昨日傍晚才折返上京,属下算了下路程,他们很可能是去了西北。只是西京战事已经结束,韩府的人这时候去西北,不知所为何事?”
卫瑾瑜坐于书案后,斟酌片刻,便得出结论:“粮食。”
“粮食?”
卫瑾瑜点头。
“谢琅西进,是民心所向,皇帝不敢公然阻挠,更无法直接给谢琅扣上罪名,但皇帝也绝不会甘心看着谢琅继续西进。他一定会想一个不损名声又给谢琅致命一击的办法,而眼下谢琅最大的困境,便是粮食。皇帝和韩莳芳不会想不到。”
“若我没有猜错,孟尧他们的购粮路线,恐怕已经暴露。”
明棠一惊:“这可如何是好,公子要不要去信一封,提醒谢世子或公孙昶一下。”
卫瑾瑜却道:“先不必急。”
明棠倒是越想越后怕:“数万大军的口粮不是儿戏,一旦没了粮食,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发挥实力,谢世子岂不要不战而败。”
“西北局势混乱,诸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皇帝想断了世家的财路,未必这么容易。再者€€€€韩莳芳要查粮,必会在当地加强盘查,以孟尧细致,多半已经察觉。”
“那他们可会停止购粮?”
“不会。这条粮路,不仅关系西京战局,还关系青州府百姓生路,绝不能断。这个道理,谢琅明白,孟尧也明白。”
这样一说,事情仿佛陷入了死局。
明棠:“陛下也一定能看出这一点,才出此对策,公子怎么完全不急?”
卫瑾瑜盯着跳跃的烛火:“我为何要急,眼下,有人想东山再起,就差一点东风,风已送到,自有人会期待西北战场扬起更大的风。”
“首辅,王奎带到了。”
乌衣台,卫悯一身道袍,坐于棋盘前,卫福提袍过来,躬身禀。而不远处,则站着大腹便便,穿着一身锦缎的王氏家主王奎。
“首辅好。”
不等卫悯传唤,王奎便主动上前点头哈腰见礼。
王奎额面上渗着汗,却不敢擦,他如今虽然已经投靠裴氏,可对上卫悯这个首辅兼上京第一世家家主,还是控制不住得发自内心畏惧,连两条腿都下意识打颤。
他更知道,这种时候,卫氏仆从几乎用挟持的方式将他带来乌衣台,绝没有好事。
卫悯语气倒很和善。
“老夫倒是许久不见王家主了。”
王奎强挤出一丝笑:“近来族中事务繁多,一直不得空过来给首辅请安,首辅勿怪。”
卫嵩侍立在一旁,听得这话,骤然冷笑一声:“我记得以前王家主可是往乌衣台跑得最勤快的,自打家父养病,便突然忙碌起来,不过是觉得卫氏失势,不值得尔等墙头草攀附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