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尧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柏阳不由问:“怎么,是夏某说错了么?”
孟尧摇头:“我也曾在上京做过一阵子的官,对眼下朝廷,可谓失望至极,凡事总喜欢往坏的方面想,实在没有大人这份好心态。”
夏柏阳拍拍他肩膀。
“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确可恶,可圣上爱民如子,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摆脱世家压制,不会置青州于不顾的。”
孟尧搁下碗,站了起来,隔着城墙往远处望去。
天空浓云堆积,飘荡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以甘州为界,整个大渊仿佛被分割成两片天地,一方宁静祥和,富丽繁华,一方战祸不断,满目疮痍,仿佛嵌在整片江山上的一片痈疽。
可惜青州与西京的硝烟飘不到上京。
只要狄人打不到上京,世家大族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酒池肉林,奢靡享乐。
朝廷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两州百姓的血泪与苦难。
狄人突袭青州的消息于两日后传到凤阁。
卫瑾瑜已经回到凤阁办公,接到消息,并无多少意外,平静收起急报,去呈给恰好在值房办公的顾凌洲。
顾凌洲神色凝重阅过,与韩莳芳一道在早朝前去太仪殿见了皇帝一趟。
天盛帝正由曹德海服侍喝药,听闻消息,怒火攻心,急咳了几声,与韩莳芳道:“爱卿掌管兵部,无论用何方法,务必第一时间派援兵入青州支援。”
韩莳芳道:“眼下京中能调动的只有京营兵马,但京营还要拱卫京畿和陛下安危,若抽调太多兵马去支援青州,未免不妥当,不如从京营抽调一万兵马,会同京南大营一道,支援青州。京南大营主将熊晖骁勇善战,这些年在京南剿匪颇有建树,可为一用。”
天盛帝这才平复了心情,颔首:“便依爱卿所言。”
早朝后,刑部尚书龚珍立刻乘车来到卫府,拜见卫悯。
“首辅,皇帝已经在早朝上当众任命熊晖为征西将军,率领两万兵马驰援青州。”
“狄人这回突袭青州实在诡异,多半是裴氏在背后搞的鬼。”
龚珍皱眉道。
卫悯一笑:“这也不奇怪。谢琅如今能毫无顾忌的攻打西京,是因为有青州做倚仗,一旦青州有失,谢琅便会腹背受敌。裴道闳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因无论皇帝还是裴氏,都知道他们无法公然阻扰西京战事,更无法将谢琅问罪,否则会遭天下人指摘。可如果谢琅是死于狄人之手,这一切障碍便可迎刃而解。”
龚珍不解问:“既如此,皇帝为何又第一时间派援兵去青州?”
卫悯缓缓拢起袖口,道:“他是皇帝,不能做不光彩不干净的事。若不派兵,如何维持贤明名声。且派了援兵,就一定能获胜么?”
龚珍露出焦急色。
“这么说来,这所谓援兵,只是障眼法而已。”
“首辅既已窥破,为何还任由皇帝施为。若让皇帝与韩莳芳得逞,首辅如何再利用西京战局与皇帝博弈?”
卫悯目波不动,望着远处:“皇帝与韩莳芳自觉算无遗策,不过是觉得大朝会之后,效忠于本辅的京营将领皆遭罢黜,本辅已经是一个无用的老匹夫而已。既如此,本辅何妨让他们一让?”
龚珍暗松一口气。
“看来,首辅已经有了解青州之困的法子。首辅可要立刻出手?”
卫悯却道不急。
龚珍再度露出不解色。
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三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三日三夜的恶战。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
上京,韩府。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
“坐吧。”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
西京。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孟尧心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三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
第158章 诗万卷,酒千觞(四)
“阁老熊晖来消息了。”
韩府书房,杨瑞捧着一封密函来到书房。
苏文卿亦坐在椅中,但杨瑞并未避讳只在经过对方面前时,颔首为礼,便将密函恭敬递到韩莳芳案头。
密函以火漆封就印着兵部字样代表由兵部专用斥候传递而回。
韩莳芳打开密函展开阅过,便递给苏文卿:“你也看看。”
苏文卿起身接过,看了上面内容,笑道:“这熊晖倒是机灵,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拖延时间。援兵不至狄人攻势不减流言会逐渐击溃民心届时青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熊晖与谢琅素来不合让熊晖领兵,老师只需稍稍一点拨他便会心甘情愿为老师办事。老师妙计弟子佩服。”
韩莳芳一摆手。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可用而已。”
“卫氏毕竟在京营经营了那么多年根基太深虽然大朝会后原先效忠于卫氏的将领皆被罢黜流放可想要将卫氏势力连根拔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熊晖就不同了,他出身寻常入不了世家大族的眼,本辅若不帮他一把,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京南那个土匪窝里。这样的人,看似不好驾驭,关键时刻,却最是好用。”
“好了,不说这些了。”
韩莳芳停住了话头,复换上温煦面孔,道:“这阵子兵部事务繁忙。你的贺礼,为师已经收到,怎么还特意跑来一趟?”
苏文卿道:“老师一年难得过一次生辰,弟子若不亲自过来相贺,未免遗憾。”
“这些年,是弟子不肖,碍于身份,一直没能在老师跟前尽孝。”
“你有这片心便好。来了也好,为师让膳房多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好好补补。”
韩府的膳食都是由韩莳芳最信任的老仆亲自负责。
杨瑞躬身行一礼,出去传话。
老仆已在外面候着,听了杨瑞的话,不由抬目,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杨瑞问:“看什么?”
老仆收回视线,道:“以前都是另一位公子过来,也是极好的,却不见阁老如此隆重招待过。而且,这书房里的书,阁老从不允许外人包括那位公子翻看,这位大人却能随意取拿,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杨瑞皱眉,哼道:“苏大人是何身份,那个又是何身份,岂能混为一谈。”
“你虽跟了阁老多年,见识到底浅薄,以后在阁老面前,须谨言慎行才是。”
老仆点头应是,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了。
苏文卿与韩府的关系到底未公之于众,不便久留,用完膳,就告辞离开。韩莳芳独自坐在书案后喝茶,老仆进来,将一份单子呈上,道:“阁老,这是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礼单。”
韩莳芳虽然吩咐不许官员上门庆贺,可他如今位高权重,心腹官员和平日交好的友人还是会登门献上一份贺礼。
以往韩莳芳是不看这些的,但今日,他忽搁下茶盏,接了过去。
“这是全部的么?”
“是。”
老仆答。
顿了顿,补了句:“老奴亲自去检查过了,贺礼里,没有公子的。”
韩莳芳将礼单搁下,面色肉眼可见有些难看。
老仆道:“公子如今已拜入顾阁老门下,有所避嫌,也是情有可原。公子心里定然是惦记着阁老的,记得有一年阁老生辰,阁老因为外出公办,迟迟不归,公子便一直在府中等到深夜,只为亲手给阁老煮一碗生辰面。后来阁老不慎感染风寒,公子听说消息,特意从宫中赶来,亲奉汤药,在床边守了阁老一日一夜未合眼,当时公子年纪还那般小……”
“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