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现场的无数鬼物都咧开了嘴,发出各种诡异的笑,嘲讽声此起彼伏。小女孩倒没有面露讥讽,只是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你来得太迟了。”
修士一般不喜欢掺和凡间的因果,更何况在那种境遇下,也说不好谁对谁错。有人好心一些,给村长留下了一粒灵石,说至少把最后这个孩子养育到成年,更何况那时她年岁太小,话都说不利索,在惊吓中还发了场高烧,脑子都糊涂了。
应该毫无威胁才对。
但道理是那个道理,从原本境遇里回归正常的人们,心里的愧疚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不知何时,东边有人家说,在所有人都没有伸出援手的情况下,她的家里竟然燃起了炊烟,西边人家说,她的眼睛,从正常变成了重瞳,是已经被鬼附身的征兆。
传言愈演愈烈,后面演变成,有人亲眼在半夜发现一个拖着半身血迹的人影,在那间房子里忙碌。
于是,在某个普通的晴朗白日,她在水边对着自己的影子玩耍时,被一只手从后按着头浸在了冰冷的溪水中。
透过荡漾的水面,看到那些围观人的面孔时,她实在是恐惧,也祈求过谁能来救救自己,但没人来。
现在终于有人说出了这句话,她却已经不想被救了。
她只想重塑自己的肉身。
“杀了他。”
冷冷的声音中,巨大的怪物伸出了湿黏的口器,往观真的脑袋上扎去。一直攀爬在霍雪身上的鬼婴也感应到了什么,迅速跳了下去,小女孩深深凝望着这个从见面、就一直对自己施放善意的修士,二者交握的手,开始像胶水一般缓缓拉出了细丝。
倘若再细看,能发现那些丝线又如同触角,在沿着霍雪的手臂往里钻。手背上那光洁的皮肤,很快在肌理中涌出些许经络类的弧度,像是植物的根须,在往她的血肉里扎根。
修士的身体是最好的养料。
只要她能杀死足够的人……“阿弥陀佛。”
淡淡的金光,随着梵音扩散开来,观真手拿念珠,宛如一樽落在尘世的真佛,那只试图攻击他的怪物像是触碰到了什么隔膜,蠕动的口器只能停留在空中。
他神情慈悲,注视过来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厉色,只有一种包容万物的平静:“请让小僧替她。”踏足这里后,观真没有一次出手,只是不断拨动念珠,吟诵经文。
现在,他身上那种不凡渐渐显露,却依旧没有出手,只是说“让我来替她”。
小女孩脸上露出了真切的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
观真:“我无法救下所有人,但我想救下你。”
现在这处山坳,已经形成了一个宛如怪物盘踞的猎场。那些依旧存活的村民,不是她受到束缚无法猎杀,而是一种纯粹的“诱饵”。只要村民活着,总会有修士接到任务,一直到她足够“饱食”。
但这个计划并不是那么周全的,她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
后面来的修士会越来越强,等人死到一个数量,就会引起质变。因此她才那么急,即使因为霍雪选择保护她,几次都没下得去手,现在还是打算将人的血肉吞噬。
可吞噬下霍雪,她所需的血肉,应该也是不够的。
所以,观真再次做了个单手礼:“请让我来替她。”
等霍雪再度清醒的时候,眼看看到画面极其骇人。
在一片浓雾之中,那位原本身着朴素僧衣的观真,身体已经被无数妖鬼啃噬成了一具血骷髅。但他却仍旧活着,盘膝坐地,身上的血肉还缓慢地往回增长,裸露出无数鲜红的肌理回填又被破碎,有些角度,甚至能看出里面鼓动的内脏。
妖鬼疯狂地啃咬,但他不曾反抗,手中仍旧缓缓地拨动着念珠,断断续续的念诵经文。
霍雪惊得后退了一步,打算抽出剑救人,观真却微摇了摇头,用不甚清楚的声音说:“不必相救,我在践行我的道。”
观真修“寂灭道”。
寂灭,即佛家“涅€€”。
这是佛修弟子中最难走出的大道,不仅因为其难以堪悟,更因为悟道途中,讲究红尘历练,道心越坚,越容易夭折。
观真天生慈悲,对万事万物抱有悲悯,在这次的事中,他既能理解到人心复杂,对于村民最开始的选择无法出言责备,但同时也能理解到这个被杀死的孩子的悲苦,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
佛家讲究“因果”,凡事也皆有因果。村民们昔日做的孽,后面终归回到了自己身上。
造成现今的局面后,观真因为他的同理心,无法对这个孩子下手,但他同样也无法看着她在异化后,对霍雪下手。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无法救下所有人”,这件事中,总要有人去死,不是霍雪,就是这个想要重塑血肉的孩子。
现在他唯一想到的解法,就是献出自己的血肉。
€€€€假如真的有个人需要牺牲,这个人当然可以是我。
已经被啃噬成血骷髅的僧人,面目骇人,身上却荡漾着浅淡的佛光。
外间的浓雾照旧,但作为一切罪魁祸首的小女孩,身上的血煞气却被渐渐安抚。她蜷缩在盘腿的僧人旁边,两人连接处冒出了无数植物根须一样的丝线,渐渐扎根在对方的心脏处。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沉入了一场好梦。
无有涅€€佛,无有佛涅€€(*)。
世间因果纠缠,观真在践行自己的道,同时也在试图截断这段因果,让一切停在他这里。
他是自己的殉道者。
“按佛家的说法看,观真也算是在渡人过苦海。”会议室里,文案策划手里转着笔:“也有点肉/体受苦,精神修佛的意思。我们的传说里不是还有佛祖割肉喂鹰吗?嗯……感觉做成副本后,观真这个独特的存在,还可以在设定上给佛修玩家一些独特的机制。”
“佛修相关的话,幻境问心环节?设定出提问的问题,考验他们的道心,答对给悟性之类的。”
“也可以让队伍里存在佛修玩家,伤害加倍,同时奖励加倍,佛修弟子给予特殊的功法奖励。”
“听观真讲经也可以啊……”
会议室里讨论的声音杂七杂八,都在头脑风暴,谈论对这个“触发类副本”的安排。
这部分内容是属于游戏内的“初始类秘境”,和需要另外建立一处“时空缝隙”的设定不同,是散落在游戏大地图上的,种类繁多,内容有简单也有繁杂,同时和大地图上的各方势力会有些牵扯。这种副本的容量取决于占据的地图大小,内里可能有打怪、解谜、幻境等不同设定,掉落的资源则各有不同,假如在各个势力的归属地内,还会被划分为各自的资源阵营€€€€比如在某个剑宗范围内,就会被对方的弟子把守,只有经过他们允许,才能得到进入权,否则会被攻击。
至于员工们此刻在谈论“给佛修玩家特殊机制”的问题,在其它副本里,也会有给其他类玩家相似的待遇。
由于现在谈论的这个副本危险度并不算高,已经将种族变异为了妖物或者鬼怪,在这个副本中,还有概率体验特殊的鬼婴和蝴蝶等视角。
大家七嘴八舌,从机制聊到玩家的设定和副本的碰撞,又聊到了这部分内容本身。
“观真是妥妥的走音攻流派了吧,玩家被攻击可能产生眩晕,但他人设是对众生平等,对鬼都有很高的悲悯之心,对玩家肯定也是,所以不扣血,就各种硬控。”
“那另一个是召唤流没得跑,”战斗设计的员工一边思索技能的施放方式,一边给出自己的想法,说着说着,眉头一皱:“话说她那个重瞳。嗯……那些村民要溺死她的原因,有多少是真的啊?难道真是死去一家人的鬼魂回来了,在养育她吗?这样的话,召唤的二阶段要不要把她的母亲召唤出来,设定个母女情深的技能?”
余缺:“只是流言,她的重瞳是天生的,意在表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假如要论起本源的话,重瞳也是导致这个副本出现的原因。”
在华夏的文化中,重瞳的拥有者,往往是在一方面极为杰出的人。
他将这个设定套用在游戏中,是为了表现这个小女孩在修真天赋上的特殊€€€€正是因为这点特殊,她才会在死后怨气缠身的情况下,没有直接化为意识不清的怨鬼,而是进阶成更高一阶的存在,杀了村子里那么多的人后,周遭的妖鬼要么被其吞噬,要么受她驱使。
“其实设定上限定在流言范畴,逻辑也更说得通一些,”做场景特效的员工应和的点头:“不然以那些村民欺软怕硬的性格,对方家里都有鬼了,怎么可能冒着被鬼怪追杀的风险,把人直接溺死。”
“说白了,就是给自己找个杀人的理由,人死后,也好把过去自己犯下的错完全掩埋。村里的人反正是不会说出去的,大家都是共犯。”
战斗设计:“那这个boss的技能,感觉也可以从重瞳这点上给出点反馈,比如进入二阶段,重瞳再变出来……”
游戏的关卡机制,boss的攻击机制,都是要和其本身的剧情设定相互对应的。大家讨论了很久,越说越天马行空,后面甚至连佛修的功法都涉及到了。
余缺偶尔也说几个思路,一场会议下来,落实了后续不少的工作。
结束后,大家先行离开,林秘书一边在电脑上整理会议纪要,一边跟着余缺确认几个部门后续要需要及时交付的工作内容,稍微耽搁了些时间。等两人从会议室出来,已经到了用午餐的时候,之前坐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现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见苏雾和陆含昭还留在工位上没走,余缺有心问两句,往前走了几步后,路过一个站在绿植旁边的员工,他忽然停住脚,略有些疑惑的看了过去。
对方正在用杯子里的水浇树,突然抬眼看到面前的两人,他表情都空白了一瞬:“余……余总好。”
这个员工面貌很是年轻,看着刚毕业的样子,林秘书看了他的工作牌一眼,在余缺耳边低声解释道:“是客服部的员工,叫高€€。”对方的工位并不在这层。
或许也是意识到了不妥,高€€尴尬地“哈哈”了一声:“楼下的开水机坏了,我就……”
余缺看了眼他的杯子:“你在干什么?”
他:“没什么,就是顺手浇一下树!”
余缺声音略微狐疑:“……用开水?”
那只空出的杯子还在氤氲着热气,茂盛的发财树花盆里,根部的土壤也在冒着白烟。
偷偷跑来对家公司就职的高€€,此时简直要汗流浃背了。还好余缺的手机及时响了起来,他看了眼界面上写着“李警官”的号码,点击接通后便提步离开。
第63章
电话里李警官的声音有些许失真:“余先生,我们查到了一个关键线索。”
余缺轻“嗯”了一声:“和我有关?”
上次两人联系,还是在他向警方提起对温家怀疑的时候。
因为温氏集团涉猎甚广,旗下虽然的确有专为有钱人服务的私人医院,但实际在首轮清查医院时,并未查出任何违规行为,李警官便将警力重心放在了闹出“真假少爷”、被豪门嗤笑的那个暴发户家族身上。
现在来电,不仅是确定了对方和天机楼的关联,还因为在这起案件中,他们发现了一个之前被屡次忽略的线索。
这一次,李警官也难得披露了一些案件的细节,随着他的话,余缺的步子不急不缓,慢慢停到了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隔着透明的玻璃望向远方,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积蓄起了黑云。
整座城市被笼罩上阴暗云层压得格外低沉,电话中,李警官的话音也带着迟疑和沉重,最终,他叹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我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想让你有点心理准备,毕竟……”
窗外,巨大的闪电忽然劈下,“轰隆”的雷声宛如巨石炸裂,玻璃震颤,人的耳膜几乎要被击穿。
同一时间,温氏集团的顶楼办公室内,炸裂的雷声中,温瑞猛地抬起脸,呼吸急促,眼睛圆睁了几秒。
缓慢地深呼吸几次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办公桌前,面前的电脑还是开启状态,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沓文件,右下方签署字迹的位置仅仅写出了一个“温”,后面直接拉出了黑色长线。
€€€€他在批阅文件的间隙睡着了。
温瑞闭了闭眼,摸了把自己的额头,满手都是冷汗。接着,像是在急着确认些什么,他把视线转移向腕表,金色的指针不急不缓地发出“咔咔”声,时间仅仅过去6分钟。
6分钟,他竟然有种已经睡过去几天的错觉。
不,或许不该说是错觉。
那些虚无的画面已经变得越来越趋近真实,处于梦中时,他总是一无所觉的做着自己的事,直到周围慢慢变得怪异,变得恐惧和压抑。现实和现实的唯一区分,好像只剩下手上的腕表:梦境中,腕表的指针不会有一格变动。但这个讯息渐渐变得无用了,一开始他还能在看到腕表时意识到那是梦,从而清醒,但现在他即使看见了,也无法将这个念头和意识连接。
这实在令人心悸。
温瑞脸上显露出疲惫,他单手撑着额头,努力想要把注意力放回到文件上。
门在此时被打开,助理端进来一杯泡好的咖啡。他话都不想说,只用笔点了点桌面。
淡淡的咖啡香气中,白色的瓷杯被放下,但在轻轻的一声“喀”后,杯子忽然四分五裂,滚烫的液体漫过文件,直接流向了他的腿,烫得他当场就跳起来,一边拍打一边怒喝道:“你在做什么?!”
“非常抱歉呢温总……”
温瑞的视线不受控地上移,面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助理,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微笑,但随着他的话,他熟悉的面孔上,开始宛如蜡油一般融化,从嘴角开始,五官迅速向下溶解。
这诡异的一幕让他想要惊叫,但喉咙却像是被谁掐住了一般,用尽全力也无法发出声音。
此时,耳边突然再度传来助理的呼唤声,温瑞身体猛地一抖,差点从椅子中栽倒。
“温总?你还好吗?”
桌面还是那个桌面,电脑上的页面和之前一模一样,文件略微散乱,旁边还放着刚刚泡好的咖啡。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背上披着毛毯,助理的脸也是完好的,此时正关切地看着他:“温总?抱歉,我是看您睡着时身体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