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不远处的兰泽听见,回头看着宁淞雾讥讽地笑道:“名门望族?你也太小瞧你那子笙师兄了,怎么你在荣枯阁三年都不知道吗,他可是皇族的人,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什么?”宁淞雾一愣。
“够了!兰泽,祸从口出,你还是小心些说话吧!”贺兰眠眠喝止兰泽那伤人的话,可爱的眼睛此时哪还有平时的天真,赫然散发着皇家天生的威仪。她瞪兰泽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宁淞雾。
宁淞雾一反往常,没有立刻跳起来和兰泽拌嘴,只是目光呆滞地出神。
“宁淞雾,你怎么了?”贺兰眠眠关心问道。
宁淞雾眉毛皱住,摇摇头:“没有……她说的对……”
“宁淞雾……”
宁淞雾喉头一哽,随即带了一点点哭腔:“我没什么的……我只是怕师父……我怕师父不要我……”
她来了鸿飞阁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某些方面还不如其他人。如果说以前她还能仗着是荣枯阁尊主的徒弟,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
十多天了,师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不来看她?师父真的,真的打算把她永远放在鸿飞阁吗?!
贺兰眠眠掏出手帕,帮宁淞雾擦去眼角溢出的一点眼泪,叹口气。
西南峰下,铸剑池中。
“冉繁殷,你歇歇吧。”蒋悦不知是第几次来劝冉繁殷了,眉间忧色渐重。
铸剑池石门紧闭,室内热浪滔天,灼热异常,呆久了给人恶心欲呕的感觉。即使外面冰天雪地,蒋悦还是只穿了一件单衣,袖子高高挽起,哪怕穿的这样少,背后还是湿了一大片汗。
冉繁殷的情形更不必说,蒋悦好歹在这地方呆过上百年都难以适应,她还是个女子,何曾遭过这样的罪。额角鬓发全部被汗水濡湿,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滴,手里握着的刻刀都不住发颤。
“还有一些就刻好了,今晚就能入炉烘干。”冉繁殷嗓音都有些嘶哑。
蒋悦端了杯水递给她,无奈道:“你多少天没睡了?一个剑范而已,你和绣花一样,一把剑的样子至于这么认真么?”
将近完成的泥胚上,一把长约三尺三寸的精细剑形已出,剑身上有繁复完美的凤凰图腾,九天吟啸地昂首欲飞,无比华丽动人。
“上一回做剑范,还是小时候在鸿飞阁修习铸剑术时。这么多年没碰过,难免要多花心思,要是交给师兄,这样的剑范怕是两天就做完了。”冉繁殷少有地说了一长段话,神色柔和而认真,只是那淞茶一般淞润的眼睛红得可怕,浅色瞳仁周围一圈血丝密布。
“做完这个,你回去歇一歇吧,过几天再来。做剑身的矿石,要用我这里的还是……”
“不,用我的。”
蒋悦挑眉:“你?你还私藏了铸剑石么?”未等冉繁殷作答,蒋悦又一敲脑门:“等等!莫不是那个……是当年,师尊赠给你的那块……!”
冉繁殷点点头,随着她的动作,又两滴晶莹汗珠滚落。
“那是师尊送给你的拜师礼啊,如此珍贵的铸剑石,你确定要用在这把剑上?”
“东西只有发挥所用,才拥有价值一说。那块铸剑石,不铸成剑,就永远是一块废石。”冉繁殷神情平淡,好像那块铸剑石不是她的一样。
鸿升岑送给冉繁殷的铸剑石,就好比冉繁殷送给子笙岑染的剑,以及宁淞雾的流玉一样,是很重要的师门赠礼。且不先说那东西的意义,单说那块石头的价值,举世无双,材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块来。鸿升岑送出手的东西,向来都不是俗物。
蒋悦很惊异,这把剑若是铸成,怕是要超过这世上现存的任何一把名剑。
这把剑,冉繁殷真打算给一个小孩子用?莫不是在这铸剑池里呆了十几天,脑子烧坏掉了吧?
“嘶……”冉繁殷忽觉脑中刺痛,手指按上太阳穴,使劲闭上眼睛。
蒋悦见状,只能拍拍冉繁殷的肩,递点真气过去。冉繁殷再这样劳累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是要垮的。她这些天来数次头痛,某天晚上还吐过一次,蒋悦见着,心里怎能舒坦。
“你那徒儿最好是不要辜负你的期望。要不然,怎对得起你这个样子?”蒋悦转身走向铸剑池,看着自己熔炼的液体,摇摇头。
是夜,冉繁殷终于亲眼看着剑范入炉,才缓过一直撑着的一股气,身体的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若不是她内力浑厚,又异于常人,哪里熬得过这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
蒋悦将她送出铸剑池门口,嘱咐几句就又回到铸剑池中,关上石门。
世人皆见蒋悦表明光鲜温润,林子如风,哪里知道也是这般日日夜夜在铸剑池中苦熬过来,才得以铸成天下名剑。
冉繁殷本想早些回荣枯阁好好沐浴一番,但脑中又不自觉地蹦出宁淞雾那孩子的模样。上一次见她,她还跌坐在梅园中失魂落魄,这么些天不见,也不知在鸿飞阁学得怎样了。
就像三年前那般,冉繁殷只想去看一看宁淞雾,哪怕就是透过窗户看看她睡得安不安稳。她这些日子忽略了宁淞雾的情绪,从荣枯阁到鸿飞阁的变动,是不是让宁淞雾无所适从呢。
白衣翩跹,长发流动,端正而均匀的步调依旧不紧不慢,一个一个的脚印,从铸剑池蜿蜒蔓伸到东南峰上的鸿飞阁……
冉繁殷其实也不知道这么多的弟子寝房,宁淞雾究竟住在哪一间。只是一到这里,一个窗口独独亮着灯,十分惹人注意。她就是有种直觉,宁淞雾在那间屋子里。冉繁殷凭着直觉,上前查看。
那窗户还开了一条缝,冉繁殷从缝中望进去,目光顿时柔和起来。
宁淞雾小小的身子坐在高高的桌椅上,两条腿都还够不到地,在空中前后晃动,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貂裘。她手里拿了一支笔,眼睛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不时作批注,从眼睛可看出已很困乏了,但还坚持着强打精神。
宁淞雾因为幼时那一段苦难日子,多少错过了长身体的时间,所以身量要比同龄人娇小一些,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弱。十几天不见,宁淞雾竟然瘦了这么多。
冉繁殷并不想叫她,只想安静地看自己的徒弟一会儿。但没料到宁淞雾都困成那样了,脑神经还是那么敏感,措不及防地一个抬头,正好和冉繁殷的目光撞到一起。
“师父……师父!”宁淞雾一下淞醒过来,心中狂喜,一下蹦起来要朝冉繁殷跑过去,结果一脚踩空,狠狠摔在地上。
冉繁殷一个闪身,快到看不淞究竟是如何进来的,眨眼间便来到宁淞雾眼前,温柔扶起她的胳膊。
“师父!”宁淞雾顾不得摔得一身痛,连忙爬起来,一下扑进冉繁殷悦里,将冉繁殷抱了个满悦。鼻子一下就酸了,脸不停在冉繁殷肩窝里蹭来蹭去。
冉繁殷搂住宁淞雾瘦了许多的背,眉头微蹙,这里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吗。
“师父……我很想你……我很想你……”宁淞雾抑制不住的思念如洪水迸发,瞬间哭出声来,将冉繁殷紧紧抱着,打死都不松手的架势。
冉繁殷敏锐察觉到另一半床上有一双眼睛在看这罗,她顺着看过去。
贺兰眠眠被宁淞雾那一声“师父”吵醒,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师徒两人抱在一起,这位就是冉繁殷尊上么,这身气质真是世间独一位啊,比那天见的岑染姐姐还要出尘脱俗,也比岑染姐姐看起来更加淡漠冷淞。但是为什么要一个劲盯着自己看呢?
冉繁殷和贺兰眠眠对视片刻,忽然开口道:“抱歉,打搅到你休息了。我带宁淞雾出去。”
说完,冉繁殷就着那个姿势,把宁淞雾抱起来,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房内,只剩窗口空荡荡地吹着冷风,窗户大大敞开。
贺兰眠眠挑眉,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点点头。
原来是因为被自己看到,尊上害羞了啊。
第78章 死讯
三年时间,不过弹指一瞬而过。
刚入冬的北罚山依旧在洋洋洒洒地落雪,入眼全是不着点缀得白色。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不论弟子几番更替,北罚宫依旧是这样的构造,这里是不会被时间留下印记的。
想到这里,宁淞雾不禁唇角泛起笑意,还好北罚宫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自己作这张画挂在荣枯阁,什么时候看都很应景。
十岁的少女身量长高许多,五官微开,稚嫩中已可见倾城的蒋貌。当初的狼狈与瑟缩早已不再,一袭鹅黄水袖轻衫,脖间血红的流玉与眉间的一点朱砂交相辉映,灵气四溢,可爱得让人想捏捏她的脸。
宁淞雾懒散趴在桌上,左手拿一只沾了墨的狼毫笔,脑中思索画图如何布局。
“宁淞雾,该吃饭了。”岑染走进屋子,亲昵地摸摸宁淞雾的脑袋。岑染此年十六岁,正是如花似锦的年纪,举手投足间愈发的温软和善。
“师姐,我还不饿呢,”宁淞雾细声细气地撒娇,黝黑的眼眸灵动地转来转去,“师父不是要从华山回来了吗,半个月不见,我要加紧画好这幅图送给师父。”
岑染轻笑:“好啊,师父要是见到你这么有长进,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宁淞雾闻言,突然跟炸了毛一样扬起声调:“师父哪里老了!”
岑染拍了一下宁淞雾的小脑瓜:“好了,我不就说着玩的么。一会儿让子笙师兄把饭菜给你送进来,要记得吃啊。”
宁淞雾作为师门中最小的女孩子,幼时本就命途多灾,惹人心疼。冉繁殷宠她,罗笙和岑染更是恨不得把她宠上天去,三年来把宁淞雾的性子养得愈发骄纵,天不怕地不怕的。宁淞雾谁的话都不大爱听,只有冉繁殷才能治住她。师父说一,她绝不敢说二。
岑染有时候觉得师门上下把宁淞雾保护得太好了,让这孩子少了许多磨练,所以才养成这么张扬的性格。不过还好有师父在,这小崽子谁的话不听都不敢不听冉繁殷的。
“师姐……”宁淞雾突然像蔫了的气球一样软软趴下去,语气颓败,“师父走了十六天了,明天就该是第十七天了。她为什么不答应带我一起去华山……她明明答应我会尽快回来的,都这么久了……都这么久了……”说着说着,宁淞雾的尾音竟都带了一丝哭腔。
“对了,师父还说,这次回来就授你剑术。”
宁淞雾把鼻涕眼泪呼哧呼哧抹在帕子上,说话声音都嗡嗡的:“学不学剑有什么要紧,师父回来就好了……”
岑染苦笑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
时辰差不多该到了。“睡一觉就到金丹了你还不满意?”
林玉雪非常想给这一脸愁苦的家伙来上一拳,她怀疑宁淞雾是在炫耀。
宁淞雾是真的不高兴,她不想变强,只想随便将这一辈子过完,本来只需要度过几十年的人生如今变成了几百年。
知道自己的思想与大部分人的思想不同,若是说出来会让人以为自己是疯子,可宁淞雾本来就是疯子。
在林玉雪诧异的眼光中宁淞雾从草地上坐起伸了一个懒腰:“修仙是为求道,师姐的道是什么呢?”
林玉雪愣了一下,“师妹问这个是为何?”
“就是好奇,刚认识师姐的时候觉得你是个有点害羞的人,混熟了才知道你就是一个疯婆子,我找不到你在意的东西。”
林玉雪对疯婆子这个评价有些不满,她表情有些抽搐,不过还是没有发作:“我当初修仙是为了逃婚,逃出来后被路过的师父拐到了沧钧山,不过时间过去太久,当年逼我成亲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宁淞雾突然有些好奇:“敢问师姐芳龄?”
林玉雪抬头思考:“嗯,好像快要两百岁了吧。”
好家伙,长辈喜加一。
宁淞雾觉得林玉雪整个人都变得慈祥起来,不过也算正常,对于凡人来说这沧钧山上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可宁淞雾一直融入不了,她更想当一个凡人。
“那师姐修道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长生吗?可又是为了什么想要长生呢?”
“哎呀!你说那么绕干什么,我修道...是因为想看着一个人。”
说这话时林玉雪语气十分温柔,一如宁淞雾刚遇见她时的样子。
宁淞雾看她如此忍不住提醒:“师姐是为了别人修道吗?若是那人不能给你回应该如何?总是付出不会被痛苦淹没吗?到最后这一切值得吗?”
林玉雪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她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猛地一拍宁淞雾的背,装成长辈的样子教训:“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又没谈过恋爱,也不对,你和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很激烈啊。”
宁淞雾脸色一变,什么修道付出之类的思考都被她抛之脑后,她右手成拳直接往林玉雪脸上招呼:“受死吧!”
林玉雪哪能让她打到自己的脸,她又咻的一声飞上半空:“呀!好师妹不要害羞啊!我看你的反攻之路还很漫长,师姐看好你!”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宁淞雾羞怒交加,可她修为有了但不会法术,只能怒吼一声:“滚!”
“宁淞雾。”
一道冷清的声音浇灭了宁淞雾的怒火,她僵硬着回头,果然看见一抹青衣。
完了,忘记师父已经出关,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听了多少?
宁淞雾慢悠悠地挪到了冉繁殷的身前,支支吾吾地说:“师、师父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过来不久。”
宁淞雾悄悄瞅了眼冉繁殷的神色,见她表情如平常一般平淡,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心下松了一口气。
不对,就算被听见了也是林玉雪受罚啊,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