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满身泥泞的瘦弱男子,发出一声轻笑:“就你,还重州郡太守?去去去,一边呆着去,别挡道。”
“你们县令卢进算起来还是我同期,你只需进去报我名讳即可。”
衙役一脸鄙夷:“你撒谎也用点心,平阳县一县只之主,谁人不识,你说你是太守,可有鱼符凭证?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与表妹走散了,鱼符在她身上,你们今日没有接待,两个拿着鱼符的女子吗?”宁淞雾眉头紧锁,不由得担忧起来,若是脱险了,按路程最迟午时也该到了,这会儿都未时末了。
“没有没有,你莫要胡搅蛮缠,否则大板伺候。”衙役抄起腰间的剑柄,抵在宁淞雾受伤的臂膀上,推着她往一旁走。
宁淞雾见衙役不信自己,能够证明身份的鱼符也不在身上,冉繁殷和闻香又下落不明,自己受伤体力早已透支,单凭自己如何能在偌大的平阳县寻人。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登闻鼓前,手缓缓拿起鼓锤,咬着牙,倒吸了口气,用力敲击鼓的中心,只见她满脸通红,汗珠由额头顺着脸颊滴到地上,左臂暗红的血迹又渗出鲜血。
“咚咚咚”鼓声震耳欲聋。
衙役迅速跑了过来,骂骂咧咧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登闻鼓是你能敲的吗?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既然你击了鼓,那我只好公事公办了。”
登闻鼓一敲,街上的百姓奔走相告,都往衙门里跑,等着看热闹。
平阳县几年都听不到一次登闻鼓响,朝廷明文规定,击鼓者先延仗三十,因此击鼓申冤很少见,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谁想挨三十大板子。
卢进:“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师爷:“放肆,见到县令大人为何不跪?”
宁淞雾:“在下重州郡太守,正四品,跪八品县令不合规矩。”
“大人,此人谎话连篇,先是在衙署前胡言乱语,说他是重州太守,又拿不出凭证,还让我代他通传大人,后又无故击鼓,按律应延仗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卢进质问道:“假冒太守,无故击鼓,目无法纪,你有几条命可以活?”
“卢大人,当真忘了宁淞雾?”宁淞雾拨开眼前散落的头发,用袖口擦了擦脸,盯着卢进问道。
“你?真是宁淞雾?”卢进走下案前,来到宁淞雾跟前,仔细盯着眼前人,是他没错。
去年秋闱放榜之时,卢进与宁淞雾见过一面,两人名字都在那金榜尾部,他第九十九名,宁淞雾第一百名。
那日宁淞雾盯着金榜末尾的名字傻乐,嘴里念叨着“真好,得偿所愿。”此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他就是大司马的独子宁淞雾。
同样都是三甲末等,人家出身高门,封了四品官职,而自己寒门出身,仅安排了个八品芝麻官。
“哎哟,宁大人快请坐,下官真是有眼无珠,您这是何故啊?怎会沦落至此。”卢进赶紧搀扶着宁淞雾坐下,大司马的儿子他可得罪不起。
“此事说来话长,本官奉命携家眷归京,途中遇匪与表妹走散了,烦请卢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宁淞雾示意卢进一边说话,以两人能听殷的音量大致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
卢进点头哈腰:“那是自然,为宁大人排忧解难是下官职责之所在,宁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先到内堂休息,换身干净衣裳。”
“一场误会,大伙儿都散了吧。”衙役对着围观的百姓说道。
卢进呵斥道:“愣着干嘛,赶紧去请最好的郎中过来,给宁大人医治。”司马大人的独子可得好好伺候着,日后升迁还得仪仗他。
又吩咐一旁的衙役:“还有你,去备着殷淡的吃食过来。”
他拿着画师根据宁淞雾描述所画的画像,吩咐底下人,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画中人。
郎中查看了宁淞雾的伤势,左上臂为皮外伤,刀口不深,按时服药,避免碰到伤口不日便可结痂愈合,右手筋骨扭到了,好在没有骨折,用药膏推拿几次即可好转。
宁淞雾谢绝郎中上药,坚持自己敷药。
屋内,桌上摆放着草药膏和绷带,瞥了一眼一使劲就酸痛无比的右手,叹了口气,这伤得不同边,上药是门技术活。
她碍于身份特殊,无法让别人帮忙,只见她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右手艰难朝碗中挖了一坨药膏,涂在左上臂的伤口处,绑绷带时用牙配合右手,耗费了半个多时辰才处理好。
此时她早已满头大汗,嗅了嗅身上一股酸臭味,看着桌上叠放整齐的衣物发了愁,有些后悔回绝了卢进派来伺候的下人,如今事事要靠自己确实有点难为。
伤口不能碰水,左手用力伤口会崩开,她只能忍痛艰难的用右手加上嘴巴拧干毛巾的水分,给自己擦身。
傍晚卢进亲自过来迎接宁淞雾,说是在外面设宴,给她接风洗尘,她不好回绝卢进一番好意,冉繁殷还需要他帮忙找寻,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一起去。
*
时花楼门口,站了几个花枝招展,摆手弄姿的女人,楼下还有几个不时对路过的男人吆喝着。
这是青楼?宁淞雾站在时花楼门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挪不开脚。
以卢进为首的几人踏入楼内,才发觉今天的主角没跟进来:“诶,宁大人呢?”
“宁大人,快进来。”卢进小跑出来邀请宁淞雾一同入内。
“卢大人,我突然有些不舒服,你们先去,我缓缓随后来。”宁淞雾推脱着,不想进去这是非之地。
“宁大人,不必惊慌,这地儿你进去就知道了,有好东西,包治百病。”卢进瞧宁淞雾一脸窘迫样,以为他第一次来有些紧张。
卢进也不管宁淞雾如何婉拒,喊来侯在门口的婆娘:“你们几个,还不快来把这位爷请进去,伺候好了宁公子,都有赏。”
“哟,卢郎来啦,还带了个俊俏小哥,想必这位就是宁公子吧。”几个女子闻言踏着轻快步伐,飞扑到宁淞雾面前。
同行几人除了卢进和宁淞雾,各个肠肥脑满,女人们眼里似乎只看得到宁淞雾,一个劲的往她身上贴,手里扬着蒲扇,捏着手帕,卖弄风骚,搀搀扶着宁淞雾往门内推。
“别,别,别推我,姑娘们请自重!”宁淞雾被围得水泄不通,鼻腔吸入的胭脂水粉味让她感到极其不适,双手护住胸前,想挣脱开但没成功。人生第一次被一群女子围绕的体验,似乎不太好。
“你们当心些,宁公子左臂还有伤,莫要碰着了。”卢进笑着跟在身后叮嘱道。
这时冉繁殷也带着伙计小六也来到时花楼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想必是芸娘怕冉繁殷中途逃跑,派人跟了过来。
一男子身着灰色外衣,略显粗狂的面相与瘦弱的身材搭配起来十分违和,男子朝身旁的小厮问道:“这就是平阳县最顶尖的青楼?”
“只是暂时的,于姑娘。”小厮答道。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冉繁殷,脸上不知涂抹了什么有些黝黑,眉毛描得十分粗旷,嘴唇四周沾满胡子,人中偏右侧还点了个痦子。
对比起来,一旁小六倒显得眉殷目秀许多。
“生意确实比凤鸣苑好不少,你看看人家都三五成群过来,你们呢,门口连只蚂蚁都没有。”冉繁殷指着进去的卢进一行人说道。
“于姑娘,此话严重了,还是偶有几位老客户莅临。”小六解释道。
冉繁殷左手背着腰,右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假胡须问道:“进去瞧瞧,银两带了吗?”
“带了,但不多,东家交代了,我们是来打探敌情,不是来寻欢作乐,能不花银子尽量不花。”小六打开荷包,递到冉繁殷面前让她看。
“芸娘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就这点钱,能寻什么欢作劳什子乐。”冉繁殷一把抓过荷包,自顾往前走去。
由于她扮相过于丑陋,竟无人问津,有道是来者是客,好歹是上门消费的客人,连一个主动攀谈的姑娘都没有。
倒是小六,进到楼里,便有两个女子主动迎了上来:“这位爷,里面请。”
其中一个还嫌弃的斜眼撇了冉繁殷一眼,特意绕开她。
我行情这么差吗?冉繁殷心里嘀咕着。
“他说的没错。”宁淞雾整了整衣裳跳下马车,看着被淹了大半的桑林,一脸忧色地说:“姑娘,看你一个人忙不来,这帮衙役留下帮你摘桑叶,尽管使唤,别客气。”
秦罗敷脸色闪过一丝惊慌之色,很快又恢复神情,她客套回道:“大人,您和官爷们忙着治理洪灾,此等小事就不劳烦了。”
“眼下天黑了大半,怕是又要下雨,摘完桑叶尽快回去,这天气不安全。”宁淞雾见她一女子独自采摘桑叶于心不忍,万一下暴雨,再次引发洪涝凶险万分。
查乐拍着胸口附和着:“是啊,为官为民请命,是应当的,我们非常乐意为老百姓排忧解难。”
“多谢大人,我家就在不远处的红崖山脚下,各位官爷若不嫌弃,摘完桑叶,过去小憩片刻喝口粗茶。”秦罗敷不再推脱。
查乐高声吆喝着:“大伙们,还愣着干嘛,都给我采桑叶去。”
“你也快些去。”宁淞雾看着查乐纹身不动,催促他。
“大人,我得给你赶马车。”查乐找理由不想去干这苦力活。
宁淞雾一语道破:“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行了,不勉强你。”
“大人,您稍等片刻。”秦罗敷说着朝树荫底下走去,很快拿来了一袋野果子,递到宁淞雾跟前说:“刚摘的,大人莫要嫌弃。”
宁淞雾双手抱拳,向秦罗敷辞行:“谢姑娘赠与,眼下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宁淞雾冲桑田里的衙役高声道:“大伙儿都好好干啊,晚上府衙有好酒好菜。”
今夜,要一醉方休。她想,未有能以解忧愁的也就只有难喝的酒了。
自从被宁泾阳痛骂之后,宁淞雾回太守府的次数多了起来,只是每次都非常晚。
冉繁殷夜夜都候着她,睡前给宁淞雾喂各种补汤,美其名曰阿父交代的,不可违抗。
宁淞雾回回都是喝完就不省人事,第二日总是浑身酸痛,不得劲。
府里都在传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太守府很快要有喜讯了。
这天,宁淞雾在府衙里犒劳白天在陌上桑干苦力的衙役,醉意已深的她被查乐强行送回了太守府。
宁淞雾拖着沉重的步伐,瘫坐在院子里的石板凳上,挥舞着双袖,对着黑夜哈气,试图将身上的酒气抽出体内,等到身上散去大半,才缓缓走向房门。
“吧嗒”一声,她轻轻推开房门,右脚刚迈入屋内,左脚还在屋外,没来得及转身关上房门,便正面对上正襟危坐的冉繁殷,与她四目相望。
刹那间空气凝结,脑袋一片空白,鬼祟模样丝毫不差的落入冉繁殷眼中,颇为尴尬。
冉繁殷双手环抱于胸,翘着二郎腿,饶有深意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宁淞雾依然保持推门姿势,眼神飘忽不定,脑子飞速运转,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化解尴尬。
在冉繁殷眼中,宁淞雾此时的神态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片刻,宁淞雾转身把门关上,本就不胜酒力,又让冉繁殷一吓,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在地。
“当心!”话一出,冉繁殷快步上前接住即将倒地的人,随之而来的是触觉与嗅觉双重袭击。
冉繁殷屏住呼吸,皱起眉头,迅速推开宁淞雾保持距离。空气中难闻的酒气令人作呕,方才胸前感知的柔软触感,让她脑中闪一丝狐疑,难道他是?
她想到成亲之后宁淞雾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自认她的外貌才学并不差,而宁淞雾俨然像个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不曾主动亲热,他白嫩细长的脖子没有明显的喉结,也不曾见他刮胡子。
冉繁殷心中的疑惑貌似有了答案。难怪长得这么精致,竟是女儿身!想不到这封建的社会背景下,她居然敢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也不知这泼天的胆子是谁给的。
从她阿父差人送鸡汤这点来看,应该还被蒙在鼓里,天啊,如此刺激的电视情节,居然让自己遇上!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等等,我作为她的妻子,她要是身份泄露,天啊,会连带我一起下狱杀头。
冉繁殷越想越后怕,再一次得出结论,这婚得离,得尽早离!越快越好!
宁淞雾后退几步,和冉繁殷拉开距离,问道:“夫人,还未歇息啊。”她坐到椅子上,喝了口水,空气中弥漫着她散发的酒气,顿时有些羞愧。
“等你。”冉繁殷强装镇定,口中生硬挤出两字,随即坐到宁淞雾对面,看着她,并无外露什么表情。
宁淞雾神色慌张,无处安放的双手紧握着茶杯,右手挠了挠额头,悄悄抹去额头的汗珠。
她解释道:“晚上在府衙跟下属们喝了点酒,一身酒气,熏到你了,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我到书房去睡,胃不舒服鸡汤就不喝了。”说完走向床前抱起被褥,正要往外走。
“你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吗?”冉繁殷的声音冷冷的从身后传来,似一张渔网,牢牢网住她想要逃离的双脚。
冉繁殷心想,回回喝鸡汤总会让宁淞雾生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二人都无意做这夫妻,倒不如要开门见山,把话说开了。
“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谈也可以。”宁淞雾心慌慌,察觉到危险正在朝她逼近,她想,这个房间是一刻也不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