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吃疼,一下子跑得更快,徐篱山往后一倒,伸出去拉窗板的手也受力收了回去。他抱怨道:“抽什么风啊,摔着我了!”
柳垂在城门停车,取下腰间玉牌递过去,“我家少爷回京祭奠。”
守城吏检查令牌无误,还回去,说:“请徐六公子节哀。”
“多谢。”柳垂系好玉牌,驾车驶入城中。
惨叫声已经歇了,徐篱山说:“死了吗?”
柳垂说:“叛主之人,死不足惜。”
徐篱山有些惆怅,“我不会也被这么剁吧?我估计连一刀都扛不住。”
柳垂好言安慰:“实在逃不过,我提前一刀了结了你,也少受折磨。”
“我嘞个豆。”徐篱山钦佩不已,“大聪明!”
柳垂谦逊道:“少爷谬赞。”
马车平稳前行,最终在侯府侧门停下,柳垂下车,打开车门。
徐篱山跳下车,抬头看一眼这高门侯府,雕梁画栋,气派非常,墙头的花枝都精细修剪过,花朵娇嫩,芬芳馥郁。只是门前挂着白灯笼,平添一丝萧索之气。
门前的马车素净,瞧着不太有派头,因此守侧门的小厮也没有上前相迎,此时见那下车的素袍公子容貌出彩,气度非凡,便疑心是哪位贵人来访,立马迎上去道:“公子安好,敢问是哪位尊客?”
柳垂拿玉牌说话:“六少爷奉命归家。”
小厮接过玉牌,检查无误,迟疑地看了徐篱山两眼,没想到传说中那位被驱逐出京的庶子竟有如此气度。
“怎么?”柳垂盯着小厮,“有假?”
“不假,不假。”小厮回神,连忙还了玉牌,侧身道,“六少爷请进。”
徐篱山抬步上阶,跨进门槛,柳垂随后。
小厮跟着进去,在侧边廊下喊了两人,说:“六少爷回府,快禀管家。”
其中一个快步去了,另一个对徐篱山说:“六少爷,请随小的来。”
回廊曲折,庭院幽深,徐篱山跟着绕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座小院前停步。院门敞开,两侧挂着花鸟方灯,上方悬挂牌匾,“菜果之物”四字写得那叫一个惊若蛟龙,入木三分。
徐篱山差点笑出来。
少顷,管家走出来一拜,“六少爷,请随老奴去书房,侯爷在等您。”
“有劳管家。”徐篱山跟上。
柳垂站在院门外,宛如木头,一动不动。
管家将徐篱山领到书房,在门前止步,抬手示意。徐篱山颔首,迈步进了书房,径直走到珠帘前躬身一拜,高声道:“不孝子见过父亲,从未见过,父亲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文定侯身穿素服,正在作画,头也不抬地说,“的确不孝,久别多年,见了父亲还不跪?”
徐篱山敞快道:“儿子这就给您跪一个。”
他说罢就要撩袍,文定侯却懒得看了,“既不是真心,就不必折腾了。”
徐篱山麻溜站好,“父亲误会了,儿子是真心实意。”
“舟车劳顿,料你也乏了,先回院子休息片刻,用过晚膳就去祠堂跪着,让你爷爷也听听你的真心实意。”文定侯搁笔,“过来看看我的画。”
徐篱山应声,上前撩开珠帘,走到书桌前,一张水墨,鸟儿收翅,鱼儿敛甲。他遂轻笑一声,说:“父亲笔底春风,儿子受教,但您多虑了。儿子没有需要藏锋敛锷的才能,更没有蓄志待发的雄心。”
文定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就好。我徐家祖上的青烟还没断,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若是知足,自然富贵无忧,何苦出去折腾?”
明年就要断了呢,徐篱山诚恳道:“父亲高见,儿子深以为然。”
“你来。”文定侯让开位置,“帮爹提个字。”
徐篱山也不推脱,上前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画上写下四个大字:不过尔尔。
文定侯气笑了,“你倒是胆大!”
“儿子说了,真心实意。”徐篱山搁笔,退到一旁。
这混账东西,文定侯眼不见为净,“滚远点吧。”
“好嘞,您慢慢画。”徐篱山麻溜地就滚了。
脚步声逐渐远了,文定侯看着画上的四个大字,如柳,如剑,铁画银钩。只是柳要拂动,剑要折光,都不是安生之物。
注视半晌,文定侯把画收了起来。
“侯爷。”管家在门外说,“肃王殿下回京了。”
文定侯登时化作一缕狂风,掀帘而出,朗声道:“赶紧把备好的礼装上,随我去探望殿下,不能让别家的抢先了!”
这边主仆俩风风火火地去献殷勤,那边小厮领着徐篱山到了€€澜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雅静,是个闲居的好地方。
“六少爷,日常需用的都已经备下了,您若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小厮把徐篱山领到浴房,“您先沐浴解乏,待会儿会有人送晚膳过来。”
徐篱山点头,“有劳。”
小厮忙道:“您客气,小的告退。”
小厮走后,徐篱山解了腰带,脱下外袍里衣,踩着脚蹬进入浴桶。浸入水中,疲倦的身体总算舒服了些,他仰头靠着桶沿,喊道:“垂!”
柳垂进屋关门,说:“我瞧了,周围没有盯梢的。”
徐篱山懒洋洋地说:“我还不配被盯。”
的确,徐篱山不受重视,所以没人在城门等候,守门的小厮没见过六少爷的画像,院子里的仆人也没速来见礼问候。柳垂看着他,说:“不过是暂居之所,事情一过,咱们就回去。”
“就是,还是安平城好。”徐篱山嘟囔,“马车坐得我屁股疼……不过我听说兰京有座酒馆,里头的酒喝了能升天!”
狗改不了吃屎,柳垂白眼轻翻,“我去买,但是丧事期间饮酒,被逮住了免不了一顿打。”
“没事。”徐篱山早有打算,“我晚上去跪牌位的时候喝,那会儿没人。”
柳垂佩服,“您真孝顺。”
徐篱山嘿嘿一声,说:“你在外头吃了饭再回来吧,这段时间侯府的饭菜肯定素得很。我听说兰京有家葱醋鸡可香了。等天暗了,你就去打听打听肃王府的情况。”
“好。”柳垂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哨子,放到徐篱山头上,“兰京不比安平城,你身边又没别人,我就先把这个给你,若是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危险,立刻吹响它。”
徐篱山如获至宝,拿着轻轻一吹,哨子回他一声断气似的动静。他听着挺乐,好奇道:“我一吹,你就能开启瞬移功能吗!”
“不能。”柳垂一板一眼地说,“我尽量帮你保具全尸,下葬的时候好看点。”
徐篱山呸了一声,捏着小哨子打量,“诶,这上头雕的好像是一枝垂柳,这是你的身份证吗?”
柳垂转头就走,被浴桶中的泼猴拍水打湿了后背。
小半个时辰,徐篱山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孝服,重新束好头发,用孝布绑了额头,到主屋去。
桌上已经摆好晚膳,四菜一汤果然全素,不见油腥。他落座吃饭,心里已经开始馋那口酒。
不一会儿,一个髻上簪着白花的素裙小丫头垂着脑袋小步跑到门口,行礼道:“奴婢猗猗,见过六少爷。”
徐篱山嗯了一声,说:“我吃好了,撤桌吧。”
猗猗连忙上前送上干净帕子,她正好垂首,徐篱山也要抬头,霎时四目相对。猗猗惊得嘶声,不自觉捏住了帕子,那目光像看见什么稀罕的新奇物,瞪得溜圆。
徐篱山笑道:“怎么还脸红了?”
“因为六少爷生得太好看了,奴婢一时失礼。”猗猗慌忙收回视线,“奴婢错了!”
“你没错。”徐篱山并不见怪,“看见我脸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猗猗不觉得六少爷不要脸,反而很认同六少爷的观点,觉得六少爷是个实在的人。
徐篱山从丫头手中抽出帕子,擦拭嘴角,说:“来个带路的。”
“人在外头候着。”猗猗见他穿得不多,便说,“夜间凉,六少爷再添件衣吧。”
“不必。”一口酒下肚,还能凉到哪儿去?徐篱山鸡贼地想。
徐篱山离开€€澜院,乘着月色跟随小厮前往祠堂,到达时祠堂没有别的活人,地上摆了一只素色垫子。
“院外一直有人守着,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厮隐晦地提醒六少爷别想跑,安生跪着,说完便退下了。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徐篱山跪着打瞌睡,被脚步声吵醒。他睁眼,接过柳垂塞来的小酒壶,惊道:“怎么就这么一小壶?”
“店里客多,多的是人提前预订,大多酒一早就卖完了,我只抢到这种卖得没那么好的,但也就剩一壶了。”柳垂轻声说,“别看它不多,老板说很醉人。”
“懂了,大热店铺里的冷门款。”徐篱山打开塞子闻了一口,蔷薇伴着酒香,浓香酥骨。他没出息地眯起眼睛,“赶紧把后头的酒都预订了,我每种都要尝!”
“订了。悠着点喝,我走了。”柳垂说罢没听见回应,才发现徐篱山已经喝了一口,目光痴迷,根本没听他说的话,登时白眼一翻,鬼魅般轻悄地离开了。
半晌,徐篱山从酒香中拔出神智,看向祠堂新增的牌位,“我素未蒙面的爷爷,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我还回不来呢。不过为着不浪费美酒,这杯我就替你喝了,您闻个味道就成。”说完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陶醉不已,“香!真香!”
牌前白烟一晃,他眯了下眼睛,嘿道:“您也馋了?来来来,我再敬你一杯。”
徐篱山正要举杯,背后突然一阵阴风,他立马顿住了。哪怕他穿了书,也不太信鬼神之说,不觉得真是老侯爷泉下嘴馋,要上来和他喝一杯,所以,这股冷飕飕、阴森森的风是什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很轻,很缓,闲庭信步般。
€€€€危险。
徐篱山握着酒壶的手垂下,袖中的物件滑下来,来人逐渐靠近,最后在他身后止步,对方的袍摆甚至蹭过了他的后腰。
徐篱山霎时腰腹紧绷。
“也替我敬老侯爷一杯。”来人语气很轻,声泠泠如寒玉,“谢他死期正好,把你送到我面前。”
京纾!
徐篱山遽然转身的动势下意识一顿,袖中匕首堪堪滑过身后之人的墨色袍子,一缕银白绣线飘下的同时,他头顶生风,而后颈剧痛。
“咚。”
徐篱山颓然倒地,匕首落下砸出闷响,酒壶在身边滚了两转,被京纾踩住。京纾没有看他,转身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开。
辛年随即现身,麻溜地将地上的酒液收拾干净,一手捡起酒壶和匕首,一手将晕死过去的徐篱山拽了起来,扛上肩头,猫似的跑了。
院门口,守夜的小厮躺在地上,晕得正香。
第4章 马鞭
徐篱山醒来时脑袋发晕,后颈生疼,发现自己身处刑房。
这刑房远超规格,在他前方三米处摆一张宽大的山水耕织图薄毯,正中设同样式图案的黑漆嵌螺钿方桌椅,灯具香器、茶具笔墨一应精美优雅,和两侧墙面、桌台上的各色刑具形成强烈的对比。再反观他自己,手腕和小腿被铁链分别束缚在身下椅子的扶手和腿脚上,铁链的另一端则牢牢地镶嵌在两边的墙上,毫无逃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