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一阵闷响,徐篱山侧目,瞧见亭前一根梅花虬枝上落下一只雉鸡,皮毛漂亮。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日全鱼宴后,我又去查了敏言,的确没有任何异常。”京珉犹豫着说,“留青,你是不是多疑了?”
留青是徐篱山的字,也是他穿书前的名字,多年前在安平城,文定侯来信问他可想归京,他说不想,只想提前要个字,文定侯没问字出何处,只说答应。
“若是能让你轻易查出点什么,他也不能在你身边待那么久了。”徐篱山收回目光,“方修走之前怎么同你说的?”
京珉说:“我在此处抄经,敏言不常来佛寺,待久了觉着无聊,便出去随意走走。”
徐篱山起身从一旁的长几上取了笔墨纸砚端回京珉身边,铺纸提笔,心思瞬变。
清澧和京珉在今日前是不认识的,清澧被“神秘人”赎身,不大可能光明正大地出入权贵聚会的地方,从而与京珉遇见,就算在别的地方撞上,两人身份云泥之别,平白也搭不上话,除非京珉对清澧一见钟情了,想上去搭个话€€€€根据京珉方才的话,这点可以排除。又或者有人在中间搭桥,类似于今天这种情况。
徐篱山手下不停,一心二用。
今日若他没来,方修下山撞见的就只有清澧一人,方修会放行吗?若不放行,两人就得有个别的契机撞上;若放行,清澧上到山顶,见了京珉,都是一身湖蓝,远看那不就是情侣装?只要方修找个理由暂时离开,留下两人独处,随便说点什么,落在京澄眼中,醋坛子不得大淹四方?
徐篱山没有证据,但这猜测是极有可能的。
他手腕利落,纸上梅枝厚雪,雉鸡野鹊,暖烟石径,很快就有了颜色。亭中安静半晌,他说:“可我觉得,你坐在这样的位置,必要的多疑是好事。”
京珉替他研磨,“疑人不用,若心存芥蒂,恐伤人心啊。”
“他若清白,何惧探查?若不清白,伤心倒是很小的事了。”徐篱山抬眼,朝京珉笑一笑,“毕竟他若在你跟前露馅,第一个杀他的就是他的真主子,命都没了,哪来的心伤?”
京珉对上那目光,阴戾,冷漠,赫然一愣,“留青……”
徐篱山垂眼,落笔题字,写的是“不知寒”。
“这画给你吧。”他说,“收了我的画,就得听我的话。”
“哪有这么和兄长说话的?反了你。”京珉说,“我可以不收么?”
“不可以。”徐篱山搁笔,正想继续说什么,忽然听见前头一阵吵闹,远处的侍卫旋即跑过来,“殿下,有歹人闯入,还请速速随我等€€€€”
话没说完,侍卫瞳孔瞪大,直挺挺地向前倒下来,后心插着一把尖刀。
徐篱山目光凝滞,和掷刀的刺客四目相对,在这一瞬间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而后他手腕突然一紧,被京珉握着提了起来,转头往亭外跑。
小径九曲十拐,好在京珉熟门熟路,徐篱山回头,看见远处尸体把石径染红了一路,两方剩下的人马正在缠斗。脚下突然猛刹,他转头,迎对面出现两个刺客,提刀就来。
京珉侧身躲开一刀,抬手夺过刀柄,将刺客腿骨踹断。徐篱山两眼放光,正要大喊一声“牛啊,干他丫的”,京珉就被另一个刺客踹飞倒地,连带着他也摔了个响。
“?”
四目相对,徐篱山龇牙咧嘴,“你都没帅过三秒!”
京珉说:“听不懂!”
脑后寒光炸裂,徐篱山悚然回头,只见迎面一刀劈来,这气势,一刀两个人头不是问题。千钧一发之际,他翻身挡住要推开他的京珉,同时抬起从京珉手中掉落的刀挡下这一刀,刀锋互割刺耳至极,不过勉力一瞬,他手中刀碎,被一刀砍在右肩。
血溅在脸上,京珉目眦尽裂,“留青!”
徐篱山抬腿踹开刺客,那刺客倒退两步,被从后割裂了喉管。他喘着气抬眼,辛年拿帕子擦了刀刃上的血,面无表情地安抚道:“公子勿惊。”
第22章 揣测
京珉扶着徐篱山坐起身,长舒一口气,“还好有辛统领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年收刀入鞘,恭敬行礼,“此地脏污,请二殿下和六公子先随卑职去禅房。”说罢弯腰将徐篱山扶起来,瞥一眼那伤,其实并不多严重,但徐六公子已经疼得面色煞白,双眼含泪,白眼一翻,然后一脑袋砸在他肩上。
京珉:“留青!”
“……二殿下不必担忧,请随卑职来。”辛年转身背起徐篱山,跨过面前的尸体,往前引路。京珉连忙跟上,从后头扶住徐篱山的背,免得他栽倒。
路上,徐篱山闭着眼,气若游丝地在辛年耳边问:“殿下也在么?”
辛年气音回复:“嗯。”
“那我不去了。”徐篱山闷闷地说,“麻烦辛统领找个安全的地方将我放下,救命之恩,我必当报答。”
京珉在后头恍惚地说:“我好像幻听了,我听见留青在说话!”
“二殿下听错了!”辛年面色不变地忽悠,又轻声对徐篱山说,“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他言外之意便是这救命之恩应该报在我家殿下身上,徐篱山苦笑,“给一巴掌再赏颗甜枣,殿下当真擅用。”
京珉悚然:“辛统领,我又听见留青在说话了!”
前面两人同时闭嘴。
一路飞快地赶到禅房,门前近卫推门,辛年几步进门、将徐篱山放在坐榻上。近卫提来药箱,辛年放下刀,对徐篱山说:“消毒上药会疼,徐六公子忍一忍。”
徐篱山没什么力气地点头,见京珉站在后头一脸菜色,不禁调侃道::“二殿下这脸色,我是要死了么?”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京珉想走过去敲他脑袋,但碍于有旁人在,只能忍住了。
徐篱山闭嘴一瞬,又说:“我的小厮不见踪影,我怕他也遇见危险,二殿下……”
京珉知道那小厮跟了他多年,立马说:“我马上派人去找。”转而看向正在给徐篱山擦洗伤口的辛年,“辛统领,皇叔现在何处?”
“正在楼上。”辛年说,“来人,为二殿下引路。”
“是。”门外近卫侧手,“二殿下,这边请。”
京珉朝徐篱山点了下头,转身走出禅房吩咐人去找柳垂,自己则跟随近卫上到二楼。
楼上净亭安静,正中摆了案几,坐在懒架上的人却不是京纾。京珉面色微变,连忙上前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在外不必多礼,过来坐。”雍帝说,“给二殿下喝口茶压压惊。”
一旁穿素凝脂色衣裳的内宦轻步后退,去屏风后倒了茶来,放在案几一侧。京珉走过去落座,端茶抿了一口,搁杯道:“味甘醇香,好茶。”
“嗯,你皇叔送来的六堡茶。”雍帝笑道,“也得多亏亭月茶道娴熟。”
京珉看一眼内宦,“于茶一道,宫中无人能和亭月公公相提并论。”
亭月稍稍颔首,“二殿下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京珉又看向雍帝,歉然道:“今日之事,是儿臣无能,若非辛统领及时赶到,六郎他恐遭戕害。”
雍帝稍稍往前倾身,亭月俯身端起茶盏放到他手上,他拿茶盖拨了拨,“你很喜欢这个小表弟?”
京珉斟酌着说:“六郎他自幼出京,这些年身边没个亲人关怀,儿臣本只是有些怜惜他,前段日子几番相处,觉得六郎虽然爱玩,但并不出格,况且今日他还舍身为儿臣挡刀。”
“是啊,小小纨绔,竟有这般勇气。这事你得好好谢谢人家。”雍帝抿了口茶,亭月接过。
京珉点头,“儿臣知道。”
“至于刺客相关,就交给金昭卫去查吧,每年刺来刺去的,他们估计都查烦了。”雍帝说罢顿了顿,转而说,“方才,我和你皇叔又吵架了……不对,是他单方面不搭理我,甩脸走了。”
“难怪没瞧见皇叔,”京珉失笑,“您二位此次又是为着什么?”
雍帝叹了口气,“我觉着他年纪到了,想给他说门亲事,他不从。”
京珉劝道:“皇叔才二十四。”
“别家二十四的都当爹了,他呢,一个近身丫头都没有,府里一水儿的青葱男人。”雍帝用手指敲着膝盖,琢磨着说,“老二,你说他别是不喜欢姑娘吧?”
京珉:“啊?”
“平日里不近女色,从前有桃花他一概不理,府里还全是男子……”雍帝越说越觉得有可能,人都坐直了,一旁的亭月立马端茶,让他喝一口压压惊……没压住,他直接站起来了,“不喜欢姑娘还是但凡是个人就都不喜欢,仔细想想都差不多,按逾川的性子,两者都是断子绝孙的路子,可要果真如此,我怎么像父皇交代啊!”
“父皇莫惊!”京珉连忙起身上前替雍帝抚背顺气,跟着出主意,“五弟不是常往王府跑么,父皇要不要问他?”
“不妥,此乃私事,何况老五没你懂事,他要听见风声,指不定要怎么在他皇叔跟前胡说呢。”
京珉很上道,立马表忠心,“父皇放心,儿臣守口如瓶,必不会让皇叔知晓您在背后琢磨这些事!”
“我儿体贴。”雍帝宽慰地笑了,又坐下去,示意京珉一同坐下,“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让他娶妻生子,父皇若还在,想必也舍不得强迫他。我就是想找个人陪他,你懂吧?”
“懂!”京珉重重点头,“而且儿臣相信皇叔也懂,只是一时不愿罢了。”
雍帝“呵”一声,“这个‘一时’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京珉:“……”
“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只要有喜欢的就行,真的,别的我也不强求了。”雍帝猛一拍手,把京珉吓了一跳,见他父皇一脸跃跃欲试,“你们说,我换个方向给他说亲行不行?什么样的男子好?”
“必然要相貌上佳,”亭月说,“否则瞧着不般配了。”
真的要这样吗,京珉觉得父皇您也太说风就是雨了吧,嘴上不得不跟着说:“皇叔性子冷,大概不喜欢闹腾的,温顺安静最好。”
“还得听话些的吧,逾川控制欲旺盛,手又辣,若找个不听话的,我怕红事变白事。”雍帝一合计,“这样,老二啊,你找个空闲把兰京适龄的、符合以上条件的人选做成册子悄悄拿进宫来,我好好挑挑,看有没有能行的。记住,此事千万要隐秘,不能让你皇叔知道€€€€”
“已经知道了。”
凉凉的嗓音堪比如今这四九天,众人循声望去,京纾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觑着他们。
第23章 赐婚
“啊€€€€父皇,儿臣下去看看六郎,先行告退,皇叔,侄儿告退!”京珉一边说一边动作,雍帝刚伸出手来,他已经飞快地掠过京纾,蹬蹬蹬地跑没影了。
“……我儿孝顺。”雍帝甚感欣慰地笑一笑,转而看向亭月,“这天实在是有点冷了,走吧。”
亭月正要跟随陛下一起逃离,脸边一寒,京纾已经走近了。
“正好,臣多带了一件斗篷。”京纾抖开胳膊肘的暗纹斗篷给雍帝披上,喜怒不显,“近来事务繁多,看来陛下批复折子的速度又提高了,还有闲心操心旁的事。”
“哎,不耽误。”雍帝笑着说,“要把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妥了,我累点也没什么。”
京纾替他系好扣子,说:“那您累着吧。”
“……”雍帝微笑一下,转而问,“对了,徐小六如何?”
“轻伤,不碍事。”
“你眼里就没有重伤,人家细皮嫩肉的,跟你可不一样。”雍帝说着伸手抓住京纾的手腕,凑近了些,“逾川啊,有件事,你帮我合计合计。”
京纾直觉没好事。
“我听说近来有不少人上文定侯府给徐小六说亲,虽然一桩没成,但他确实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雍帝拽着京纾往楼下走,“他此次救了珉儿,于情于理,我都该赏他,不如就为他赐婚,你看如何?”
皇帝赐婚,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赏,届时徐篱山自然奇货可居,能说一门更好的亲事,寻个好岳丈做靠山。以此表彰,京纾说:“可行。”
雍帝见弟弟面色如常,一副秉公回答、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禁纳闷,难道他猜错了?
他不甘心,又问:“那依你之见,哪家姑娘合适?”
“臣对兰京的闺阁女儿不甚了解。”京纾说,“陛下若真想赏赐,不如问问徐篱山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