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书房的那座水台。
它是京纾为自己而建的牢狱,也是脸面。
比起天潢贵胄这层身份,京纾觉得他这个人更需要体面。几岁时他想做雍帝的贤臣,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可十几岁的他却在一颗小小毒药的摧折下日渐不能克己。每当毒性发作的时候,他不再能做个人,只能做凶兽,发狂、叫嚣的,眼前全是血色,连仪态都无法维持,这样的京纾绝不能为他人所见,因此有了那座水台,而后水台的红柱上有了一圈铁链。
京纾早已忘记那圈铁链禁锢或者说拯救了自己多少次,那上头的血旧了,他对从前的记忆也模糊了,隐约记得水台永远是斑驳的血色调,直到徐篱山闯了进来。徐篱山是红柱、金梅、浅池原本的颜色,因为春山一座囊括花鸟虫鱼、自然生机,本就五彩斑斓。至此,水台不再是牢狱和京纾勉力维持、自欺欺人的体面,那是徐篱山靠在他怀里读话本子、把点心渣吃了一衣兜的烟火人间。
京纾恨方渚,恨所有胆敢觊觎、伤害、威胁徐篱山的“方渚”。
刀劈在右肩上,血滴横飞,京纾却不能察觉到痛似的,横刀在手上凌空一转,刀刃直劈弗言面门。肩膀上的刀抽了出去,京纾并不借此机会喘息,抬腿一脚踹在弗言心口,十成的力,弗言后退摔倒在地,吐出一口热血。
“殿下!”扶月反手拧断一名杀手的脖颈,快步冲了过去,手刚探上京纾的肩膀,京纾已然冲了出去,他不予喘息,一刀劈向弗言面门!
弗言躺在地上,眼眶瞪大,立刻举刀横挡,被这一刀劈得手腕发颤,几乎脱力。他嘴角溢血,咬牙道:“京纾!”
京纾眉眼沉静,双手握住刀柄猛地使力,寒光碎裂,弗言手中的刀碎成了两半。力道被卸,刀继续劈下去,被弗言滚身躲过,砍入地面。
弗言滚身一轮,拂袖,飞刀掷出,替他挡住了再度攻来的京纾。见形势不妙,弗言转身快步窜入密林。
京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扶月见状骂了一声,也立马跟上,与此同时,一直守在曲港身边的黑衣人被从天而降的鹊一单手同时拧断脖颈,尸体砸了下去。
这简直就是一场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缓冲时间的砍血萝卜大赛,曲港早些时候强撑的小爷脸面无比自然地土崩瓦解,在被鹊一拽起来时表现为了腿软、气喘、冒虚汗等身体特征,可惜鹊一并没有看穿他故作坚强的伪装,伸手把他推进两只鹊怀里,自己转身追进了密林。
太丢人了!
这种除了你所有人都在全力拿人头的感觉实在太丢人了!
曲港环顾四周,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捡起一把没人要的刀,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给自己鼓劲:“杀€€€€干他丫的!山儿,凤儿€€€€赐予我力量吧!”
两只鹊:“……”
公子果然是最稳重、得体、文雅的那一位呢。
“砰!”
弗言横着撞上树干,弹落在地,被京纾一刀回敬在右肩,“啊!”
“方才你见我,没有下跪。”京纾抬脚踩住弗言的膝盖窝,将他摁跪在地,握刀的手腕缓慢地使力,生生地剜掉了他的右胳膊。
扶月想要上前,被随后赶来的鹊一按住肩膀。鹊一摇头,轻声道:“别过去。”
扶月蹙眉,说:“杀虐太重,恐怕反伤己身。”
“主子忍耐太久了。”鹊一说。
扶月:“……”
陛下果然高看他了,他根本拉不住好吗?
惨叫震耳,京纾死死地摁着弗言的胳膊,声音格外轻,“你们怎么敢打徐篱山的主意,啊?圣旨昭告天下,他是我的王妃,你们还妄想动他,是已经把我当成死人了么?就算我死了,也会为他留下足够的防护,更莫说我还能喘气,我还没死。”他呼了口气,语气变得疑惑,“我还没死,你今日可瞧清楚了?”
他话音落地,弗言浑身颤抖,被刀尖刺入还在流血的断臂,“啊!啊……你杀了我,你€€€€”
“我杀了你!”京纾握住他的后颈猛地往地上一掼,“你应该感谢自己孑然一身,否则我今日便要叫你亲手一个、一个地弑亲灭族,以息我怒。”
刀从血肉中抽出来,缓慢地放平,代替京纾的手重新摁住弗言的后颈,重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
“……”鹊一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从袖中摸出巾帕,上前跪在京纾身边,“主子,擦擦脸。”
京纾睫毛颤动,接过巾帕抹了把喷溅在脸上的血。他起身,收刀入鞘,说:“林中余孽一个不留,我先去北郊。”
“您的伤……”鹊一在京纾的目光中把话吞了回去,转而说,“好歹先包扎一下,否则公子看见,要生气的。”
京纾停下脚步,微微蹙眉,说:“快些。”
“€€€€事情就是这样。”
榻边,曲港与鹊一交代完西郊之事,见徐篱山沉默不语,曲港便示意鹊一先撤,自己去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徐篱山,凑近了说:“幸好你当时没有亲眼目睹弟妹的模样,否则我都担心你俩以后一起睡的时候你会害怕。”
“烦死了,不许叫他弟妹。”徐篱山剜他,“给我放尊敬点。”
曲港不服气,说:“人家弟妹都没说什么。”
徐篱山嘿一声,抬起巴掌,眼睛一瞪,“给你脸了?”
“好嘛,”曲港识相地捂住脸,“不叫就不叫!”
这还差不多,徐篱山收回手,一屁股坐回榻上,过了两息又作势要起身下地。曲港连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那不废话吗?”徐篱山推开他的手臂,拿起榻背上的干净外袍往身上穿,“京纾都被砍了,我当然是要去找他啊,干坐着搞毛啊!”
京纾不宜颠簸,此时仍在西郊,曲港说:“那个莫先生早已经赶过去了……你别着急……喂!”
徐篱山一溜烟似的冲出营帐,闷头撞上雍帝,两人各自倒退一步,分别被曲港和亭月搀扶住。雍帝闷声咳了一声,说:“才醒就这么有精神?”
“陛下,您没事儿吧?”徐篱山伸手,讨好地替雍帝拍拍肩膀顺了下气,而后说,“我要去西郊。”
他说的是要去而非想去,雍帝看了他一瞬,偏头道:“去吧,慢……”
话来不及说完,徐篱山原地化作狂风,唰一声就刮飞了。
雍帝呐呐道:“年轻人,跑得真快。”
“陛下安好,陛下回见!”曲港挥挥手,试图跟上徐篱山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鹊一伸手一掀、被迫原地转了三圈,堪堪重新站稳时,只听见一声“驾”,徐篱山已经冲上山道,翻身跃上柳垂牵在手中的其中一匹马绝尘而去。
柳垂和鹊一旋即跟了上去。
曲港:“……年轻人,跑得真快。”
“年轻人,不要学朕说话。”雍帝不悦地看着曲港,审视一瞬,在曲港逐渐怯懦的目光中问,“你会打牌么?”
曲港眨眼,“会……啊。”
“进帐。”雍帝说,“陪朕闲暇一乐。”
曲港顿时昂首挺胸,大家风范、高手气度在这一瞬间澎湃激荡而出,“是!”
*
京纾做了一个梦。
朱砂笔圈点的书册,被茶水打湿的小几,重量很轻的木剑,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的各色茶叶……记忆中的琐碎片段像院中那片片被风吹落的花叶,成群落下,看得人眼花缭乱。梦境最后,一碗面相寡淡的龟寿面朝他递来,皇兄笑意温和,眼中还有几分赧然,他笑起来,此时背后却有人握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吞下那碗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恶臭血肉的面,于是他不再笑了,挥手作势要打翻那碗面,手背触碰到的却是温热的肌肤。
京纾倏地睁眼,眼前一片水绿,他打中的是徐篱山的胳膊。
“……醒了。”徐篱山摸了摸胳膊,顺势握住那只手,抱怨道,“你是在梦里家/暴我吗!”
京纾看了他许久,说:“嗯。”
“你还敢嗯?”徐篱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握住他的手摊开打了三下手心,以表愤怒,“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我,我也要打你,我打你嗷!”
他被猛地拽了过去,抱入怀中,用了很大的力气。
“……”
徐篱山在这个渴求得甚至要弄疼他的拥抱中静了声,闭上眼睛沉默地聆听京纾从急促到逐渐平稳的心跳。帐外在吹风,有虫鸣,徐篱山鼻翼翕动,突然落了泪,抱着他的人仿佛生了第三双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用指腹接着泪水。
可是接不住,越掉越多。
京纾叹了口气,说:“别哭了。”
徐篱山揪皱了他胸口的衣服,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方衡兰另有打算,可是我……”
“我知道。”京纾不断地抚摸他的脸腮,“你想成全他,我便也成全你,但是不要再为他难过,否则我只能挖坟鞭尸,稍稍泄愤。”
“……你怎么这么凶啊。”徐篱山闷闷地抱怨,随后张嘴咬住他胸口的一点布料,试图用牙齿去磨衣服底下的肉,结局当然以失败告终。他有点尴尬地哼一声,两排牙齿一撞发出叫嚣,“放开我,要被你勒死了!”
京纾后知后觉,微微松开一点力道,说:“活过来了?”
“嗯。”徐篱山把头抬起来,看向他的肩膀,“肯定疼坏了……”
京纾想说还好,皮肉伤对他来说从来就是最能忍受的伤痛,但看见徐篱山湿红的眼睛,他却可耻地说:“的确很疼。”
徐篱山并没有察觉出他的苦肉计,反而翻个白眼,说:“当然疼啊,这要是我都哭天抢地了,你就知道耍帅,还能带伤反杀,追着人家砍,厉害不死你!”
“别骂了。”京纾看着他,半哄半逗,“你好喜欢生气。”
徐篱山戳他脸,“不服憋着!”
京纾不敢不服,抬起左手握住他嚣张蛮横的手指,张嘴亲了亲,在徐篱山懵然的注视下很自然地松开手,说:“我饿了。”
“……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徐篱山缩回手指,起身替他掖了掖身上的小薄毯子,临走时不忘警告道,“不许起来,否则我一巴掌扇飞你!”
京纾点头,“知道了。”
“我认真的。”徐篱山隔着空气戳他,“这么多手下在呢,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哦。”
京纾心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留过面子,嘴上却还是很顺从形势地说:“不起来,去吧。”
徐篱山这才起身出了营帐。
莫莺正在营帐外头搭锅熬药,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看得极其认真,徐篱山不忍打扰,转身去扒拉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鹊十一,“十一,有吃的吗?”
“公子饿了,吃烤鱼吗?”鹊十一摩拳擦掌,“我去捞。”
“是殿下饿了,他现在不能吃荤腥。”徐篱山说。
莫莺是飞速赶过来的,营帐是鹊部去北郊借过来临时搭的,众人一心惦记着京纾和部分鹊部的伤,还真没想起饱腹这一茬。鹊十一揉揉眼睛,说:“我现在回城买。”
“那太远了,你找两个兄弟跟你一起去附近转转,看有没有农户,借口锅借点粮过来煮吧。”徐篱山环顾四周,“其余没受伤的兄弟倒是可以吃烤鱼什么的。”
鹊十一点头应下,见徐篱山转头要走,突然唤了声“公子”。
“啊?”徐篱山回头,见这人一脸拘谨,不禁警惕起来,“咋!”
“是这样的。”鹊十一清了清嗓子,“我在鹊部遭受了可恶的排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打晕主子这重大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我实在是……”他叹了口气,看一眼徐篱山,一切尽在不言中。
鹊部之中,徐篱山的确和十一、十二更为亲近,闻言啧一声,很打抱不平地说:“可耻的内部霸/凌!放心,有我在,这口锅必定不是你来背。”
“万分感谢公子。”鹊十一拱手,“公子慧眼如炬,英明神武,必定知道谁才是打晕主子的真凶。”
正在树上打瞌睡的柳垂忍不住嗤了一声,说:“你亏心吗?”
“实话实说罢了。”鹊十一淡然反驳,“你有异议?”
徐篱山被吹捧得飘飘然,抬手摩挲下巴,思索一番,说:“所有人都瞧见了,是小垂哥打的。”
柳垂从树上跳下来,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在徐篱山脸上,“再考虑一下?”
“……好吧。”徐篱山是万万不敢得罪小垂哥的,很机敏地说,“是花哥打的!”
柳垂满意地比起大拇指,说:“慧眼如炬,英明神武,十一果然有眼光。”
鹊十一:“……”
您这评价人的标准也太灵活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