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自己的床上,枕头下放着推弹小弩,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猜测常星竹的事情应该让那无常恶鬼非常头疼,不然自己不可能这么舒坦。
确实如温别桑所料。
天彻底黑下来之后,承昀在一片墨色之中把马牵去了西院。
院子里屋门紧闭,承昀让守着门前的宫人不要出声,自己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膏的味道,沁着丝丝凉意。
“谁?!”
这厮武功不行,感知能力倒是不错。
承昀低声道:“常三。”
常星竹大喜:“承昀!来人,快点……”
“不必点灯。”承昀内力比常星竹高出不知几个档次,在黑暗中也能分辨事物,他望着那张欢喜的脸,暗道也难怪自己没认出来,常星竹居然抽条了这么多,长相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倒是比小时候圆滚滚的好看多了。
他道:“我已经把烟霞找了回来,就放在你的院子里,只是事务繁忙,只能抽这晚间过来看看你。”
常星竹非常感动:“这么晚了你还专门过来,我本来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
“怎么会。”承昀道:“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庞琦安排,听说你脚受伤了,近期就不要胡乱走动了,别留下什么病根。”
“我知道了。”常星竹道:“你忙你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母后了,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常星竹本来还想去找皇后告状,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汗颜,忙道:“你说得对,如今那陶氏都做上皇贵妃了,她必然也是一堆麻烦,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她的。”
“嗯。”承昀放下了心,又语重心长道:“如今盛京局势动荡,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实在太危险了。”
常星竹:“没事的,我能保护好自己。”
你这废物,不牵连我就不错了。承昀道:“等你脚好些了,我派一队人送你回去吧。”
“不行。”常星竹用笃定的语气道:“如今那陶氏崛起,宫烨封王,你处境如此水深火热,我怎能弃你不顾?”
承昀在黑暗中瞪了他一眼,还没想好怎么说服他,常星竹忽然换上了好奇的语气:“听说你抓到了个小妖怪,我明天能去见见他吗?”
承昀警惕:“你不是脚磨伤了,已经能走路了?”
“没。”常星竹气馁,又道:“你也可以让人带他来见我啊。”
“……到时候再说吧。”承昀放下心,准备离开。
常星竹又道:“对了,那劫匪抓到了吗?”
承昀:“……哪个?”
“就是那个披头散发相貌狰狞跟恶鬼一样的家伙,当时他突然朝我冲过来,把我吓死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拍下了马,我发誓,但凡他长得稍微不那么吓人,我绝对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承昀沉默了一阵,道:“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当然!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承昀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西院,回到寝殿里躺下,心中烦闷的紧。
若只是常星竹他抢了也就抢了,虽说这是舅舅家最小的孩子,可是承昀也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两人受宠程度几成正比。
但常星竹因为幼年体弱,受不得北疆的寒冷,小时候一直养在皇后身边,皇后对他极为疼爱。若是给她知道十多年未见的侄儿刚回盛京就遇到这等惨事,肯定会把罪魁祸首揍开花。
他翻来覆去,一直到了凌晨才沉沉睡去。
未料入睡这样晚,竟然也做了梦。
梦里的人依旧长着妖孽的脸,嗓音清泠泠的分外动听,但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干嘛要帮我穿衣服,你是天性爱伺候人吗?”
卯时,承昀睁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妖孽竟然说他天性爱做奴才,他是不想活了吗?
自己究竟是怎么容忍他活到未来的!
他翻身抽出枕下的长剑,又倏地止住。他自然不相信这些梦一定会发生,他怀疑这应当只是普通的梦境,毕竟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如此长期的梦到同一个人。
这不可能是预知梦,那万一他把那厮杀了,依旧做梦怎么办?
他吐出一口气,重新把长剑放回去。
不过是个普通的梦而已,他分明可以在现实里让他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奴才。
“来人。”
“奴才在。”
“去把那妖孽叫醒,让他来服侍孤更衣。”
庞琦快步出了他的寝殿,承昀耳力惊人,很快听到外面传来‘笃笃’两声极为小心的扣门声,随后是轻声细语:“温公子,您醒了吗?”
承昀豁地跨出门去,寒声道:“你是没吃过五谷吗?给我把门踹开!”
庞琦:“……”
他听话地拿脚踢了一下门,房门纹丝不动。
承昀的目光落在旁边,阴郁道:“你去。”
被他使唤的侍者急忙跑了过去,他们虽然并不知道太子梦境的事情,但是有庞琦这么一个大总管在前面示意,他便也小心地踢了一下那门。
承昀:“……”
话本里那些为了主上的前途不惜惹怒主上搭上性命也要处死妨碍主上霸业的心上人都是骗人的!他们根本只会在乎自己的利益!
他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宏图大业,只能靠自己来捍卫!
承昀大步跨了过去。
第08章
“听到了。”
承昀刚刚来到门前,便闻里面传来声音。
声音不大不小,耳力稍微差一点的人,估计都听不清楚。
承昀换脚为手,将门推开,便见那妖孽正坐在床边。
他昨日洗了澡,还换了衣服,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柔顺许多,浑身干净的像是披了一身瑶池的水。
这会儿正身着单衣,在往身上穿着夹棉外袍,那外袍崭新,外面丝绸一样亮着光泽,边缘还有一圈毛领,围在那细细的脖颈里,衬着莹白的容颜,仿佛兔子成了精。
温别桑低着头,下巴和嘴唇都埋在毛领里,仔仔细细把胸前的几个扣子系好,扯了扯衣摆,朝他看了过来。
承昀的起床气莫名褪去一些,他慢慢皱了皱眉,道:“哪里来的新衣裳?”
“殿下。”后方的庞琦急忙接口,道:“这是之前给您做的新衣,您身量抽的快,没能穿得上。”
按照规制,皇太子的衣服每年都要做上几百件,穿不完的有些会赏给下人,有些则会被获得许可的皇商拿去成衣店买卖,而一些特别珍贵的,则会被用来压箱底。
比如温别桑身上这一件,那领口的白毛便是北疆猎来的雪狐,一点杂色都没有,身上的料子是织银的云锦,一眼看去便贵气非凡。
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承昀想着,淡淡道:“既然醒来,就过来给孤换朝服吧。”
温别桑耳朵没他那么好,甚至,比许多普通人的都要差上许多。
他确实是被承昀那句踹门惊醒的,但却并不知道承昀要他起来这么早要做什么。
便确认道:“换朝服?”
“正是。”承昀道:“今日有早朝。”
温别桑自然懂得朝服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帮你换。”
“自然是因为你这妖孽昨日在梦里使唤了孤。”
温别桑:“……”
有病吧你。
“快点!”
“我的腿……”温别桑道:“走不了路。”
承昀不悦地环顾四周,准备找个人把他拖过去,但他忽然发现身边这群歪瓜裂枣竟然没有几个配给兔子精当坐骑的。
他下意识就要迈过去,又陡然停下。
呵,他还不配自己亲自出手。
“去,把朝服拿过来。”
温别桑觉得他大概真的有脑疾。
那太子袍刺绣精致立体,落在手上极其沉重,温别桑站不起来,吃力地提起那袍子,努力举起手也够不到他的肩膀。承昀板着脸看了他一阵,骂了一句:“废物。”
然后旋身,一脚把屋门踢上,挡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之后,冷冰冰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温别桑是真的不了解他图什么。
他费劲地地把袍子给他搭在身上,摆动双臂间,承昀嗅到了熟悉的老檀木味。这檀木材料上乘,油脂肥厚,在用在他身上之前,还特别放置过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的烟躁味,充满着醇厚的甜香,夹带着老檀独有的木质奶味,许是因为放了太久,味道淡了些许,但依旧让人留恋。
这是他少时极其喜爱的味道。
这样熟悉的味道,出现在自己最讨厌的人身上,承昀的表情一时有些微妙。
他展袖,由着温别桑继续给他弄着盘扣,道:“你往日爱用什么香?”
“我不用香。”
“村野之人。”承昀道:“确实配不上用香。”
温别桑不理他,他只想赶紧把这个大脑病入膏肓的无常太子赶紧打发了。
终于拿起了那同样厚重的腰带,听到太子又道:“孤真该把你扔进荷花池里和淤泥待一段时间,泥腥味倒是很适合你。”
他已经站了起来,依旧张着双臂,宽袍垂在两侧,温别桑毫无耐心地弄着那玉勾,即便看不到他的表情,承昀都知道他肯定正在皱巴着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温别桑,带着些许善意地道:“服侍孤是你的福气,你应当开心一点,这样对你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