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墨越来越浓,逐渐要从边缘溢出来了,承昀开口道:“想什么呢。”
温别桑回神,后知后觉发现他终于写完了折子,道:“我能走了吗?”
“你能走了吗?”
温别桑又反应了一阵,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黯然道:“不能。”
“嗯。”承昀说:“你不能。”
“……”温别桑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把宫无常这张脸打开花。
国相府。
周玄回到家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冬日天气干燥,寒风吹得他口干舌燥。
“爹。”周连琼的声音传来,带着兴奋:“太子怎么说?”
在他身后,周连景的表情有些紧张。
周玄道:“今日太子又要钱不成,脸色黑的跟什么似的,我怎么敢跟他搭话。”
周连景道:“阿梓……梦妖真的被抓住了吗?”
“抓住肯定是抓住了。”周玄的语气有些郁闷,道:“就是不知道太子准备怎么算这笔功劳……”
周连景脸色变了变,带着些急怒道:“太子如今被陛下视为眼中钉,您便是上赶着贴他又有什么用?”
“什么有什么用?”周玄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皇后是吃素的?安定司可一直在她手里呢。更何况,御史台可是先帝的人,一向对太子照料有加,若能得到他的帮忙,我便有可能成为刑部尚书!”
“便是御史台想要弹劾,那也要如今的尚书……”
“阿景,你就是太天真了。”周连琼道:“虽说如今陛下一直偏向楚王,可太子从太孙之时积累的威望岂是一时半会便会烟消云散的?先帝驾崩之时为何不将安定司交给陛下?反而明令留在皇后手中?他也清楚,若是咱们今上登基,必然会向着皇贵妃,太子处境必定堪忧。”
“雷火营充其量只是对太子本人的考验,他若能扛下来是锦上添花,扛不下来也自然有别的退路。今上用雷火营针对太子,无非就是拿捏不了皇后,只能对太子这个小辈开刀……如今想来,当年那个传言或许是真的,先帝本就想要直接跳过儿子,传位给……”
“你不要命了。”周玄制止了他胡说八道的嘴。周连琼也顿时噤声,小声道:“其实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先帝如此偏爱太孙……难道太子当真有直达天听之能?”
周连景根本不在乎他们谈论的这些,他道:“爹,阿梓当真落在了太子手里?那他还能活命吗?”
“他死了也就死了。”
“爹!”
“我明日会去一趟太子府,确认他的死活。”
翌日,太子府。
周玄被守门人领着进去,面上始终挂着端庄谨慎的表情。
直到他看到屋檐下晒太阳的温别桑。
昨天晚上无常太子非让他给他读书,温别桑一夜都没睡好,衬着承昀在书房忙碌,正好让庞琦抬着他出来晒了晒太阳。
周玄进来的时候,他神色还有些恍惚,直到确认了对方的面容,他便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珠直勾勾地盯住了对方。
“……”这孽障。周玄被他看的浑身发毛,一边匆匆跟着宫人去见太子,一边用余光偷偷扫他,一直等到他已经看不到那孽障,还能感觉到那孽障在盯着他。
周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还在忙,他心中有些焦躁,但也没有打扰。
直到太子殿下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的浓茶,他才急忙叩拜。
“免礼。”承昀开口,道:“周侍郎今日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好事?”
周玄不敢直言自己的要求,他脑子里正有一个更加迫切的事情想要倾诉,一张嘴便道:“殿下,您怎么能放那孽障在院子里自己活动呢?”
承昀疑惑:“怎么了?”
“您这样放着他很危险的。”
“危险?”承昀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道:“你说那兔子一样的小玩意儿,很危险?”
“他可不是什么兔子!”周玄一下子急了:“他是一条花色斑斓的毒蛇,一只伪装蔷薇的猛虎!您千万不要被他无害的外表骗了!”
承昀愣了一下,颇感兴趣地道:“此话何意?”
“这……”周玄神色变幻,犹豫了一下,朝他靠近一些,才道:“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殿下,您猜他是如何逃离相府的?”
“如何逃离?”
“他用核桃壳做伪装,造了一批雷火弹。”周玄咬了咬牙:“挑了我两个儿子过生日的时候,烟花漫天的夜晚,一路炸开了相府六道墙,自己跑出去的!”
承昀神色愕然。
半晌才道:“他,竟通雷火之术?”
“何止是通!”周玄激动道:“他对雷火的应用简直登峰造极,他逃走之后,我父亲,我,还有我儿子,包括相府的管家,我们的床下,全都被放置了一种奇怪的黑龙,会在一段时间后定时引爆的黑龙!”
定时引爆€€€€?!
他当即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没有发现。”周玄如今想起来似乎还十分惧怕:“是几个地方一起发生爆炸的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他想炸死我们全家。”
承昀上下打量着他。
周玄也看了自己一眼,表情复杂道:“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宾客之后,孩子们余兴未尽,又聚在一起多留了一阵,我父亲因为去母亲房中躲过一劫,我和夫人倒是早些回去了,夫人对声音有些敏感,一直说听到一种哒哒哒的响声,像是敲木板的声音,我只好跟她一起下床寻找,刚离开床边五尺,床板便突然被炸开了,与此同时,我儿子和父亲的房内也传来同样的爆炸声……现在想来,那天真是万幸。”
“也庆幸我们一直给他手脚戴着镣铐,限制他的活动,让他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更多的火器材料。”
镣铐……
那便是他手脚为何留下圆环形状旧伤的原因,不知是戴了几年,竟然会在取下三年之后,依旧旧伤清晰。
不过,承昀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定时引爆的装置:“你们怎么知道是定时的黑龙?”
“是臣的二儿子说的。”周玄沉声道:“他看到那孽障曾经在玩一个竹子做的小机关,把石头放在指定位置,转动一下机关旋钮,等到一段时间之后,石头便会突然被打飞出去,根本无需人去操纵。”
难怪小方山的时候,周玄特别嘱咐他妖孽性子古怪,让他小心。
“殿下!”周玄言辞恳切:“您一定要把他关起来,再不济也要锁住他的手脚,绝不可让他在太子府随意走动!”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第10章
“依臣之见,殿下最好将他趁早打杀了事,这孽障性子古怪至极,也不是什么听话之人。”
周玄对太子一番掏心掏肺,终于得到了对方一句:“孤记住你的功劳了。”
周玄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出孽障视线消失的地方,他便倏地一惊。
浑身僵硬地抬眼看去,便见温别桑的视线又钉在了他身上。
这孽障!周玄心中越发发毛,他以前跟这孽障打过交道,知道他古怪的性子,这厮怕是从他消失一直盯到他重新出现。
他脚步顿了顿,又不得不迎着对方的视线走上去,逼着自己与他对视,眉头紧锁,眼神阴狠。
他自对方的眸子里察觉到了彻骨的恨意与杀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不像是在看他的亲大伯,分明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或者是一个猎物。
一个想法犹如惊雷一样划过他的脑海:这孽障根本没有放弃杀他们!
虽然三年已过,可孽障看他的眼神却比当年偶尔投来的一瞥更加令人胆寒。那会儿他尚且还会懂得藏拙,被打骂斥责的时候知道低头示弱,蜷着身体浑身发颤。
可现在,他仿佛笃定了面前之人是他一爪可以轻易撕碎的老鼠,眼神里面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脚步逐渐向前,那视线也越来越近,周玄咬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越走越觉得脚步沉重,背后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此时此刻,就有足够的把握杀了他。
“周侍郎,一路好走。”一个矮胖的身影忽然挡在了两人之间,周玄猛地如释重负,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没记得,忙不迭地迈开脚步离开了太子府。
温别桑的手无声的把滑下袖口的小弩推了回去,依旧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公子,吃点葡萄吧,公子?”
庞琦连续喊了好几声,温别桑把脸转回来,目光却犹如一把利刃,依旧直勾勾的。
明显虽然面对的是葡萄,心中却还在想着周玄。
“哎!”庞琦这一声不小,温别桑顿时从思绪之中抽离,一转脸,便见一个熟悉的白衣公子正在被人抬着从走廊过来。
“三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庞琦急忙跑过去,道:“您的脚好些了吗?”
“我快要憋死了。”常星竹道:“承昀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前天晚上来过一回,现在是见也不见我,亏我千里迢迢回来给他撑场子!”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又是安安静静的。
常星竹很快被人抬着走近,一眼瞧见他,就吃了一惊:“这,这是那,小梦妖?”
“把我放那,对,就是这儿。”
很快,下人根据他的指示,把他放在了温别桑椅子的旁边,两人离得极近,常星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觉他也在盯着自己。
这人长得委实有些好看,他赞叹般地打量着,觉得面前的梦妖不像是个活物,倒像是个玉人。忍不住伸手€€€€
“三公子。”一只手及时拦住了他:“您吃点葡萄。”
常星竹顺手捏起葡萄放在嘴里,表情有些兴奋:“美人,你是不会说话吗?”
温别桑摇头,道:“会。”
“你长得真漂亮啊。”
温别桑礼尚往来:“你也是。”
“小嘴还挺甜。”常星竹乐呵呵地道:“没想到你日子过得还不错,承昀竟然还放你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知道,通缉令上那些都是骗人的,他肯定舍不得杀你。”
后方的长廊处,一只脚迈过来又猛地缩了回去。
承昀表情先是惊疑,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又猛地一阵憋气。
什么叫舍不得?他什么时候舍不得了?!
温别桑来这么久,还没有人跟他说过太子为什么要捉他,他道:“你知道他为何抓我?”
“知道啊。”常星竹掷地有声地道:“我要是天天被你这样的美人骚扰,肯定也想赶紧把人抓回来藏在府里。”
温别桑似懂非懂,道:“可是他总是想杀了我。”
“那肯定是吓唬你呢!”常星竹马上说,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也说不定,他打小就脾气不好……哎,你这小梦妖不会挑人,你来梦里骚扰我啊,不然晚上你从他梦里出来的时候,顺道也来我梦里转转呗。”
承昀阴恻恻地从墙后露出半边脸,半眯着眼睛盯着常星竹的后脑壳。
“我不是梦妖。”温别桑解释:“他自己做梦总是梦到我,偏偏说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