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公子耳中并未见新伤,应当就是遭受刺激性的声音导致的间歇性失聪, 臣等已经为他开了药,随时都可能好转。”
“那为何都三天了, 还不见好?”
“太子。”御医无奈,道:“现在当务之急是你自己,你内伤很重,倘若再徒增忧虑,只怕神仙难救。”
垂帘被掀开一角,温别桑偏头,看到了皇后拧起的眉头。
温别桑站了起来。
廊下,皇后靠在柱子上,姿势显得有些疲倦和散漫,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满是担忧:“早知如此,我就等你出了地牢再与她说那些事情。”
温别桑已经从各方听说,那日的地牢里申悦容又发了疯,地牢里的石灯都被她癫狂的怒意震倒了几台。
虽然温别桑没有听到,但那些声音必然是对他耳朵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才会让他一直失聪至今。
但温别桑这两日也有去看她,每次她都笑眯眯的,看不出半分疯狂的痕迹。
“我们都不知道,那些事会对她刺激如此之大。”
“如果她能好起来,就让她跟你朋友一起离开。”
从她的唇语中获得信息,温别桑马上点了点头,露出笑容,道:“谢谢皇后。”
皇后微笑,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放她离开?”
“我虽然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牵扯甚广,皇后想要扳倒周苍术,但应该更想重创沈如风。容姨被关了二十三年,一心还在等他来救,若得知当年极有可能是他抛弃了蛛丝,更害她被囚二十多年,心底怎能不恨。”
“是你重新唤起了她的理智。”常赫珠道:“这些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与她沟通,但她疯癫至极,根本不信任何人。”
“唤起她的理智的人是我娘。”温别桑一点都不揽功,道:“她是亓国间客,曾经搅得大梁满城风雨,足见其心智手段之强硬坚定,既然与你们为敌,自然不可能轻易信你们一面之词……可惜了。”
“是很可惜。”常赫珠道:“沈如风放弃她,从感情上让人不齿,从大局上,也是愚蠢至极。”
温别桑有些意外她竟然对申悦容评价如此之高:“皇后,很欣赏容姨。”
“欣赏,但我更加庆幸,沈如风放弃了她。”常赫珠又笑了下,道:“但凡沈如风将她交换回去,我们便多了一个强大的敌手,可如今,北亓亡国,指日可待。”
温别桑抿了下唇,转移话题,道:“您都来了,怎么不和太子说话?”
“你想问我为何不关心他?”
这几日,皇后其实每日都有过来,对承昀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她却很少与承昀说话,也完全不规劝他留心身体。
温别桑点头。
常赫珠眸色微动,道:“小阿桑,你觉得……承昀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别桑想了想,尽量公正客观地道:“骄傲,嗯……上进,除了脾气不好,哪哪都好。”
常赫珠大笑了起来。
温别桑很少会看到这样笑的女人,尤其是,面前这人还是一国之后。
他想象中的国母,一直都是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固然常赫珠也有他想象中的样子,可却又同样具有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她的仪态从不恭顺,她的雍容也从不设限,她的华贵之下,更是具有一种别样的……豪迈叛逆,甚至是,玩世不恭。
常赫珠笑够了,才道:“你觉得他跟我像不像?”
“他……”温别桑顿了顿,道:“不如您大气。”
常赫珠笑的更厉害,她挪动两步,坐在护栏上,道:“他啊,其实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骄傲,自尊心强,抹不开面子,说起好话来,拐弯抹角,要他服个软,还不如砍了他的头。”
温别桑看着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但他也是有优点的。”说这话的时候,常赫珠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温柔,温别桑似乎可以想象的出来,她的嗓音必然也是轻声细语:“你说他哪哪都好,可事实上,我从未要求过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他踏实,上进,总是觉得自己的太孙之位,是我委曲求全得来的,他小时候啊,特别傻,总是想要弥补我,总是觉得,如果他再努力一点,也许就能讨得父皇的欢心,也让就能让父皇多来母后的院子里……”
“但他又从来不跟他父皇主动示好,每次他父皇过来看他的时候,他的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会儿啊,才这么高点儿。”皇后比划了一下,道:“每天看到他,不是抱着书啃,就是在比划他那把没开锋的小宝剑,故意跑到他父皇会经过的地方,练的特别卖力,但是他父皇一靠近,就头也不回的走……其实就是希望,父皇可以多看看母后,知道有一次,他父皇没有按时返回,他就当真在那条路上练了一整天,直接体力透支给累晕了,歇了三天才好起来,后来估计是觉得丢人,就再也不去了。”
温别桑也忍不住笑,道:“这么傻。”
“是啊。”常赫珠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慈爱,望着他道:“其实,他真心为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也能做到极致,就是人别扭,嘴上总爱说些难听的,让人心里不舒服……我是很担心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劝他,但是你现在的情况,他是不可能放下心的。”
“往日他总是把我的话当做圣旨,我若要出声劝他,他既要觉得自己让母后担心了,又还是止不住要担心你,平白增加更多压力……我倒不如好好祈祷,让你赶快好起来。”
温别桑安静了一声,轻轻说:“嗯。”
回寝殿的时候,遇到了谢令书,对方停在他面前,神色关切:“有好些吗?”
温别桑摇摇头。谢令书朝后面看了看,道:“今晚还与他同住?”
“嗯。”温别桑道:“他很担心我,一直看到我,伤势应该会好得快一些。”
温别桑的逻辑是很难有人能破解的,谢令书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我们去看了容姨,或许因为一直在吃药,感觉情绪稳定了很多,我们也能好好跟她说话了。”
温别桑点头,道:“若是她当真能够控制自己,你们便可以带她离开了。”
“常皇后答应了?”
“嗯。”温别桑转眼珠,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谢令书弯腰凑近,温别桑在他耳边道:“皇后和容姨可能达成了什么杀死沈如风的协议。”
谢令书顿时直起了身体,看着他眼底潋滟的笑意,道:“是不是还有周苍术。”
温别桑马上笑的更开心,道:“沈如风若濒死,岂会不寻救命稻草?”
谢令书道:“可要我做什么?”
“还不知道。”温别桑道:“但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了,若容姨离开盛京,亓国必将大乱。”
谢令书轻叹,道:“意料之中。”
两人一起朝寝殿的方向去,谢令书与他又聊了些别的,温别桑必须不断盯着他的嘴唇,才能及时给出合适的表达。
快到地方的时候,谢令书忽然停下了脚步,朝前方看去。
温别桑抬眸,只见一双幽深的眸子,还有一张毫无任何血色的脸。
承昀扶着门框,静静朝这边望着,眼底如渊,看不出情绪。
谢令书收回视线,对温别桑一笑,道:“回去吧,最近要多吃好的,好好休息。”
温别桑点头,径直走向承昀。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凝望着谢令书的背影,直到对方头也不回的消失,才垂眸来看温别桑。
温别桑也在看他,眼眸依旧像猫又像鹿的,看不出半分关心的情绪,只隐隐藏着几分探究。
承昀朝他伸出手,温别桑把手交过去,同时扶住了他,道:“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干什么。”
承昀本来不想说话,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得不蠕动嘴唇,“想见你。”
“想见我,那我刚才站你面前那么久,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谢令书?”
承昀:“?”
他在床上坐下,温别桑一脸认真地望着他,看上去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承昀道:“你们两个有说有笑,你还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我,我……吃醋了。”
最后一句,唇形模糊不清,温别桑没看懂:“你什么?”
“……”承昀有气无力,道:“大夫让我躺着。”
“你都站了那么久了,再坐一会儿也没事。”温别桑道:“你什么?”
他身上素来有种几乎不属于人族的固执,承昀有时候觉得他也许真的是梦妖,或者是别的什么妖怪,总归不像个人。
承昀拧眉,神色有些痛楚:“我胸口疼。”
温别桑只好伸手,把他扶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看他动一动就气喘吁吁的样子,道:“你不要担心我了,皇……我希望你可以安心养伤,因为我肯定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为我的死难过……”
温别桑坐在床边的木阶上,手肘压在床上,跟他离得很近:“还是会有一点点的。”
承昀躺平闭眼,看上去不太想跟他说话。
温别桑很想戳他一下,他总觉得对方这副黯然失色的样子特别有趣,让人总想逗逗。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样会被对方认为是羞辱。
他双手托着腮,看着承昀太子的侧脸,道:“你出了好多汗,要我帮你擦擦吗。”
承昀说:“疼的,特别难受。”
温别桑说:“刚才你说,你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汗吗?”
“你没说要。”
承昀有些无力,道:“要。”
温别桑起身去拿了毛巾,走回来给他擦了擦脖子,承昀呼吸困难,道:“里衣湿了。”
温别桑道:“要我帮你换掉吗?”
承昀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只,一会儿才说:“要。”
温别桑半直起身体,给他解开了衣服。
难怪御医说他若再思虑神仙难救,看着这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内里的伤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的身体坦露在面前,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强健而充满起伏的上半身,慢慢将袖口下拉,才看到他大臂处裹着几个正骨的薄板,边缘处隐隐溢出铁黑色,明显是伤到了骨头。
“你伤的这么重。”
“你当她是小猫小狗啊……”承昀无奈,道:“而且还搞突袭……我这辈子算是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大声说话了。”
温别桑皱起眉,道:“她以为你在凶我。”
“她就是想打人……嗯……”
温别桑把他扶起来,慢慢将衣物宽下,道:“不然不穿了吧。”
“庞琦让人新做了一批里衣,袖口宽大,可以穿。”
温别桑只好去拿衣服,抬手臂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低吟,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温别桑怔了一下,才开口道:“不穿了,你这样很容易反复碰到伤处的。”
“肩膀可以活动,就是大臂骨头有些裂了,不碍事的。”
“我说不穿就不穿了。”
“我总不能坦着……呃啊……”他被温别桑放了回去,闭上眼睛,无力低喘。
温别桑看着他湿漉漉的脸,还有黏在脸上的长发,和坦露在面前毫无保留、丘陵一般的肌肉群,缓缓道:“你叫这么好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