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昀给他扒一下闭了,又忍不住睁开。
未料温别桑还在看着他,见状又来扒他的眼睛。
承昀只好再次闭上。
眼涩,意识也有点剥离,可却没什么睡意。
有些话盘旋在心中,却终究逐渐被倦意吞没,承昀沉沉睡了过去。
温别桑果然乖乖陪着他身边,一直等他醒来才继续自己的事情。
他的机关雀开始变了样,脚下装了三个陀螺,看上去像只三足鸟一般。拉动里面的机关的时候陀螺会转动起来,穿过机关雀的身体,有一根铁杆连接,上方是他们曾经玩过的风车一样的扇叶。
拉动机关,转动陀螺的时候,扇叶会转动起来,随着温别桑将手中回形丝线拉的飞快,扇叶转的越来越快。
围观的兵士们发出惊呼。
三足机关雀带着动力极强的陀螺,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一点点地远离了地面,腾飞空中之后,扇叶停止旋转,机关雀借着风在空中轻巧地滑翔。
温别桑每一次放松或者拉动丝线,机关雀的扇叶都会微微转动,或俯冲,或升高,或后退,犹如一只真正的三足鸟,活灵活现,进退自如。
山顶很快围了更多的人,温别桑眼睛发光地操纵着机关雀,它飞的越来越高,直到温别桑手中的绳子被完全放了出去。
大家都要垫着脚,睁大眼,才能看到天空那只木鸟的踪影。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忽然响起咻地一声。
“砰€€€€!”远处的山峰发出炸响。
“成功了!”有人道:“温公子的飞天炮成功了!!!”
矿洞里的人也纷纷冲了出来,眺望着演习的高山,在空中寻找那只木鸟的痕迹。
咻€€€€
他们没能看到那只木鸟,但是却看到了空中一道明亮的闪光,冲出去,再次在山中炸响。
山顶上,围观的士兵纷纷紧握双拳,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矿山下,也有人惊喜地举起了手中的草帽和毛巾,高呼着大梁火器的崛起。
人群之中,一双桃花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山顶上的温别桑。
风起,他一袭白衣被吹得猎猎,广袖与衣袂共舞,过长的黑发因为头颅的扬起而垂过腰下,部分随着风飘飞在一侧,脸上挂着明澈而单纯的喜悦。
那眼神不含骄傲,就像看见了世间万物,自然风光一般的欣赏与满足。
仿佛这东西并非出自他手,他只是将原本世上就该存在的东西复现了出来。
机关雀缓缓被收回,温别桑卷起手中的丝线,转脸看向一直凝望着他的承昀太子,缓缓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众人倏地上前,这一次,承昀却没给他们抛起温别桑的机会,而是用了轻功,跃到他身边,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道:“晚上请大家喝酒!”
在一众戏谑的呼声中,直接抱着温别桑跃出人群,流水般踏翠而去。
桃花目凝望着两人远去,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微光。
当天晚上,承昀果然自费请众人喝了酒,席间不少人谈论起今日的飞天炮,多少都有些迫不及待。
“你们没见,公子就是这样来回拉拉扯扯,跟放风筝似的,那火弹唰的一下就出去了!”
“这个火器我喜欢!以后直接拉着绳,就能把敌军撵出八百里外!”
“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手啊?”
“这才刚出来呢,量产得需要时间吧,训练也得需要时间呢,你想马上带着这玩意儿上战场杀人啊?”
“想啊!我进雷火营就是冲着凤鸣君的名头来的,玩机关总比玩刀剑的酷吧?”
……
“君上已经接到少主的信件,要求您即刻带桑公子回国。”
雷火营的丛林中,太叔真听着手下的汇报,不禁露出一抹笑容,道:“桑公子?”
对方忙道:“君上在信中提及,只要桑公子愿意回去,便能承袭炽烈王的爵位,家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家主已经亲自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赐他太叔归桑之名。”
别桑是告别故土,回到亓国确实可以叫归桑。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太叔真笑出声,又道:“近日宫晟对他形影不离,我还在等待机会,周苍术那边如何,有没有动手?”
“已经安排下去了,不出意外,常振龙应当活不过这个夏天。”
“很好。”太叔真道:“常振龙一死,北疆群龙无首,我们便可一鼓作气,夺取北地。谢令书和谢霓虹呢?”
“赤鹿将死,谢令书兄妹快马加鞭,日夜未停,此刻应当已经回城了,不过……”
“怎么?”
“我们发现与他们同路的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有所痕迹,但并未见到究竟是谁。”
太叔真有所疑惑,道:“查下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别桑的飞天炮完工之后,他又短暂地空闲了下来,每天不是在看太叔问道的书,就是和承昀一起到处跑,查探关于开山的事情。
开山远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大家几乎要把万龙山附近的山脉全都跑个遍,防止万一在开山的时候引发不必要的灾难。
除此之外,承昀还从钦天监调来了人。
这件事本来遭到了老皇帝的制止,但后来应该是皇后出面,人还是给借来了,看上去也算兢兢业业。
温别桑和承昀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各处,有时在山顶环视,有时在半山腰和工部的人一起观察土质与矿产,有时风餐露宿,赶不回雷火营的时候,就只能在野外的马车上过夜。
倒也不是只有他们,一起的还有钦天监和工部的官员。
雷火营的训练场开始时常有机关火器的声音,日益频繁的演习,和午间响起的炮火,让迟钝如温别桑,都感觉到了隐隐的紧迫。
勘察的工作差不多完毕之后,温别桑便跟着老孙一起准备起火药,这次开山,要的剂量很大,雷火营一些新任的火器师几乎日夜加急,开始赶制。
因为要和温别桑形影不离,承昀也加入了制药,他做什么总能做的不错,有些新来营里的火器师制药还都是哑炮的时候,他做的火药配比就已经接近老火器师一样精准。
大家夸起来的时候,温别桑在一旁表示:“是我教得好。”
众人笑,承昀自然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没有一点意外,廖伯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夏日,送葬的这日崖下村落了雨,雨势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再默哀,而是匆匆顶着雨水跑回了村落。
温别桑站在屋檐下,面前的泥地里散落着一些黄纸钱,被来回奔走的村民踩在脚下,有些黏在谁的后脚跟。
耳畔又人轻声:“老廖真是可惜,但凡再多熬几日呢。”
“是啊……再过十日就能开山了。”
“你说他得多遗憾啊……”
温别桑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面前投下阴影,有人将一个黄纸伞支在了他的脚下,防止落地的雨珠将他的衣摆溅湿。
承昀循着他的视线去看,面前的路其实已经算是平坦,但下了雨之后依旧满地泥泞,到处都能看到人脚踩出来的小坑。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承昀道:“没想到这次的雨这么大。”
“我去给我爹娘收拾尸骨的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温别桑凝望着雨幕,语气平静,道:“我娘的脊骨凹陷了下去,后脑都是血,我爹更惨一点,他当时全力护着我娘,全身的骨头都断了,去年收拾他们骨头的时候,我爹的都不成形。”
他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抛尸的家丁把他们扔到了城郊,我一个人拖不动他们两个,就先拖我娘,走一段,再拖我爹,走一段。”
他神色不见悲痛,只是平静,平静的脸上,安静地落着泪。
“我也不知道要把他们葬在哪里,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趴在他什么身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下了雨,风刮得特别大,我旁边的山上雷声滚滚,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很大的声音,跑上去看,是有一颗树倒了,树根掀起来,露出了一个好大的洞。”
承昀伸手,轻轻给他擦着眼泪,温别桑扭脸,道:“天亮之后,我就把爹娘放在了那个洞里,但是那洞躺下两个人还是有点小,我用手挖了很久,把他们睡的地面都拍平,因为刚下过雨,拍平的泥地里还有水,软软的……你玩过那种泥吗?拍上去还有弹性,就像活着一样。”
话题转的有点快,承昀摇头,道:“我不玩那些。”
温别桑嗯一声,又看向瓢泼般的大雨,道:“后来我也去看过他们,每次忌日的时候,周家会允许我出去,大母那一天也总是特别清醒,但她从来都是让我一个人去,她不想看见爹娘。”
“应当是怕触景伤情。”
温别桑并没有在乎他的话:“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大母为什么清醒的时候总是那样看我,现在我知道了,她其实很清楚,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承昀皱眉,道:“阿桑……”
“她总想着,忍一忍,也许事情就会好起来,再忍一忍,也许这个家就还能恢复原样。”温别桑道:“我不怪她,我看不起她。”
承昀握住他的手,没有再纠正他的话。
“开山之后,还回盛京吗?”
“你想去云州吗?”
温别桑惊愕地看向他。
承昀道:“别桑多年,想不想回家看看?”
温别桑刚刚干涸的眼睛又有了吐水的意思,他鼻头微红,道:“云州很远。”
“把常星竹的烟霞要来,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减减重了。”
温别桑含泪笑开,道:“他金贵的很,肯定舍不得。”
承昀另一只手给他揩泪,道:“大不了再打他一顿,抢来给你。”
“你抢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抢自己人呢?”
“……那日事出紧急,我才抢他的。”承昀道:“后来我有跟齐松说,让他抽时间找找那人,把马还回去……我不是一个会抢劫的人。”
温别桑莫名奇妙,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后还是要抢外人。”
这话不太对,承昀道:“你也抢过别人?”
“哼。”温别桑马上又笑,道:“抢过,有些土财主过山道,我会出火器,和山匪一起,可以分不少呢。”
他笑容堪称灿烂,语气有些洋洋得意。
想来也是,他到处搞假银锭,又怎么可能会谴责抢劫之人。
承昀道:“这样,我们约好,以后谁也不抢劫了,怎么样?”
温别桑止住了笑,语气也变得很冷:“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