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依旧在隔着幕离看他,直到转弯之际,才缓缓撩开幕离一角,露出一双乌黑深沉,隐含癫狂的眸子。
回太叔府邸之后,温别桑便借口水土不服,早早去了被安置好的房间。
太叔真这一路被他折腾的不轻,估计也想赶紧撒手,见状直接安排了下去,甚至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温别桑简单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入夜之时,明都刮起了大风。
他从床前起身,来到窗前,正要关窗,就见一个黑影静静站在外面。
申悦容染了头发,一眼看去,乌黑靓丽,但并不健康的肤色和始终深沉的眸子还是让她看上去像索命恶鬼。
不等温别桑开口,她直接翻身而入,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便轻巧地滑入屋内。
温别桑关上窗户,来到窗前,听她低语:“你来做什么?”
“太叔真从承昀那里把我偷回来了。”
申悦容略绕了一下他的话,微微颌首,道:“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伸手,温别桑却躲开了:“承昀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
申悦容似乎笑了一下,道:“吵架了?”
“没有。”话是这样说,但眼神里明显有几分赌气。
申悦容敛了一下眉目,道:“前段时间我接到了常赫珠的手书,宫承昀应当来找你了。”
温别桑立刻瞪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放松,道:“是吗?”
“你们这些小孩子,闹个别扭还要到明都来,知不知道沈如风有多危险?”
温别桑没有否认闹别扭的事情,道:“也不是单单是因为这个,容姨难道就只是想取沈如风的性命而已?”
“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我们为何不能联手?”温别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沈如风的四十五岁寿诞,我有好东西为他贺寿。”
申悦容定睛,道:“太危险了。”
“岂会。”温别桑道:“我只是送他一些新武器,又不会亲自动手。”
“你怎知他会用?”
“他意图攻打北疆,必要誓师,彰显国威,提升北亓士气,寿诞阅兵之际,便是个好机会。”
申悦容沉默了一阵,道:“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被发现之时,我便已经远在大梁了。”温别桑说罢,又道:“容姨准备如何杀他?”
“我本也准备在他寿诞之时动手。”申悦容凝望着他,道:“你为他做武器之时,可否为我也做一些?”
温别桑毫不犹豫点头,申悦容颌首,道:“你给我图纸便好。”
“好,明晚这个时候,你来找我。”
温别桑没有睡觉,当天晚上便找来了纸笔,呕心沥血地开始绘制。
翌日,太叔真步入他的院子,一眼便见到半掩的窗前认认真真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声音,步伐轻轻地来到了对方的身后。
还没探头,温别桑便猛地因为阴影而警觉,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藏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地望着他。
太叔真:“……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温别桑语气很重:“为什么突然来我院子里?”
“你既然已经来了太叔家,便是太叔家的人了。”太叔真语气淡淡,道:“你画的图纸,还不能给我们看?”
温别桑面不改色的撒谎:“我没有在画图纸。”
“没有啊……”太叔真瞥了一眼桌子白纸下方一角,忽然旋身从他身侧过去,抽出了那下面没来得及被他藏起来的纸,再脚尖一转返回原位,弯唇道:“我就不信了。”
温别桑立刻去抢,太叔真一边按着他的手,一边举起来去看,半眯的眸子里划过一抹迷蒙。
温别桑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听太公的话了?!”
太叔真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仔细看着那‘图纸’。
歪歪扭扭的圆形刺猬,还有长满了黑点的扁圆,说扁圆都有点侮辱扁圆,太叔家刚三岁的小侄子都比他画的圆。
“快还给我!”温别桑担心泄密,忽然发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使劲往下面扯,太叔真猝不及防,呲牙咧嘴地护住自己的头皮,道:“知道了,还你!”
他把那不知道画了什么玩意儿的图纸丢回来,温别桑生气地接回,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太叔真嘶了一声,揉着膝盖道:“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准备献给陛下的见面礼。”
谁要献给沈如风,他也配?
温别桑收回自己的东西,藏在身后,眉头紧锁,道:“你快点出去。”
“……我是来带你见陛下的!”
“我今天不想见他。”
太叔真惊愕:“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了,今日我们带你去见他复命的,而且,他还准备了……”
“不见不见不见!”温别桑用力把他推出去,狠狠摔上了门。
太叔真又绕来窗口,温别桑用力关上了窗户。
在昏暗的光线里点燃蜡烛,继续兑现着给申悦容的承诺。
太叔真在外面敲了敲窗户,道:“你那些小连环画不急着玩,还是正事要……”
“砰!”
里面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火弹,太叔真条件反射的躲开,偏头,只见到窗户被打出了一个黑洞,黑洞里硝烟渐退,温别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满眼恨意。
太叔真只能自己去见了沈如风。
沈如风年逾四十,眼角却并不见任何纹路,保养十分得当。
听了太叔真的话,他笑了一阵,道:“就因为连环画?还对你用了火弹?”
“他性子与常人不同,天真单纯,却也残忍冷酷,臣与他相处这一路,只感觉……他像个小孩子,凡事都要人哄着,而且,不讲道理,不通人情,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沈如风似笑非笑,道:“是吗?”
当天晚上,申悦容再探太叔府,温别桑一见到她就道:“我都画好了,有一张被太叔真弄坏了,还害我重画了一次。”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太叔真的埋怨,就像是在跟家长诉苦的小朋友。
申悦容温柔一笑,伸手接过他的图纸,低头一看,顿时面无表情。
温别桑神色平静,眼眸里却带着点矜持的闪光,似乎在等待夸奖。
申悦容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图纸,开始怀疑大概是自己被关的时间太久,有点跟不上如今的时代。
现在的火器师画图纸,都是如此……抽象吗?
正犹豫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个窟窿,便是他今日打你之时留下的?”
申悦容的瞳孔陡然放大了一下,浑身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温别桑及时推了她一下,她才回神,旋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却并未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贴墙而站。
握着图纸的瘦削五指,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温别桑并不知道外面是谁,他走过去坐在了自己房间中间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您稍等一下,我敲门问问。”
“好,你敲敲看。”声音的主人十分纵容,甚至懒洋洋地朝一旁靠了靠。
太叔真敲了敲门,温别桑冷着脸,道:“干什么。”
“陛下亲自过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见驾。”
温别桑怔住,他的目光透过窗纸,看着外面高大的人影,忽然有种心脏被深深攫取的感觉。
沈如风……
就是他,抛弃了容姨,背叛了蛛丝,也是他和周苍术联手,才会致使爹娘被活活杖毙。
后窗外,申悦容一动不动。
“阿桑?”太叔真喊完,又无奈:“太公?”
沈如风的笑声又起。
这人似乎很爱笑,笑声之中也尽是和气,与承昀口中那个暴戾多疑的君主有几分出入。
温别桑镇定下来,抬手抹了抹脸。
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月光倾泻,落在他白嫩而湿润的脸庞,太叔真似乎怔了一下。
温别桑撩起带着泪珠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沈如风。
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比申悦容年轻许多,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
“呦。”沈如风开口,顺势将手朝他伸了过来,道:“怎么还哭了?”
温别桑躲过了那只手。
沈如风笑容未变,神色懒懒,眸中染上探究之色。
“沈如风。”
轻软的嗓音传出,太叔真心头一震,忙道:“你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听太叔真说了一路,沈如风对他的表现已有预期,抬手挡住太叔真的质问,道:“不碍事……你认识朕?”
后面一句,是对温别桑说的。
“认识。”温别桑说:“我去太子府的地牢看望申悦容,她常常提到你的名字。”
月色依旧,照在温别桑的脸上。
沈如风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眸和唇角的笑意与和善半分未变。
只是眸底的颜色,变得认真了些许。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到堪称稚嫩的面孔。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一张脸啊,美丽,精致,无暇,像个陶瓷娃娃。
他甚至一点都不畏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惹人厌恶的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