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管萧融说什么,他就是不同意,说得烦了,他还径直起身离开,萧融看着他快步走出这家茶坊,叹了口气,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绞碎的银子来。
萧融把那银子交给掌柜,掌柜受宠若惊的接过,连连说道:“多了多了。”
萧融朝他笑:“多的就当是赏钱,这茶坊不大,想来掌柜也听到了我二人之间的对话。”
掌柜顿时脸一白,以为萧融这是要跟他算账,然而萧融安抚的对他笑:“掌柜莫怕,我不吃人。”
在别的时代,这可能是个普通的笑话,然而在这个时代,这笑话就有点不合适了。
因为这时候确实有人吃人,底下的百姓易子而食,外面的胡人把打赢的俘虏拉回来,当下酒菜。
屈云灭那时候脱口而出一句要割萧融的脑袋来下酒,虽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当真,但他其他的不说,只说这一句,这便是社会现象影响的接过。
镇北军在外的传言非常多,有好的也有坏的,其中一条就是他们茹毛饮血,跟胡人一样居然会吃人。
掌柜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看得萧融心里一默,但他不能表现出尴尬来,不然这对话就没法继续了。
于是他仿佛没看到掌柜僵硬的表情,而是继续说道:“大王与我在这陈留城中都是初来乍到,以后还需要掌柜多多体谅,您别看大王脾气暴躁,但他其实是最重情重义不过的了,万事没有他的允许,我也无法往下推行啊。您家的茶汤很好喝,或许过几日我们就又来喝了,说不得还带上丞相、简将军、公孙将军等人,掌柜不必对我们太过客气,照寻常客人那样招待便是,毕竟说起来,我们也都算是邻里街坊了。”
说完,萧融又是一笑,这才撩开帘子走出去,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两边张望了一下,果真看到前面的路口处,屈云灭还在那磨磨蹭蹭的向前走。
他要真的夺门而去,等萧融出来的时候,他怕是都已经回到王府了。
借着抿唇的动作把心里那点不值钱的得意劲压下去,然后他才匆匆的去找屈云灭。
而茶坊里的掌柜还呆呆的捧着那点银子。
伙计见掌柜始终不动弹,还以为他吓傻了,被连叫好几声,掌柜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看向伙计:“这位公子,他居然对我这么客气。”
伙计心有戚戚:“是啊,这位公子很是平易近人。”
掌柜问他:“对了,这位公子姓什么?”
伙计哪知道,萧融和屈云灭说话的时候,也没提到他俩都叫什么名字,但是听着回春堂那边嘈杂的说话声,伙计突然凑近掌柜,眼神有点亮的问:“是不是姓萧啊,就是那群布特乌族说的好人萧公子!”
掌柜一拍巴掌,一脸肯定的说:“必然就是了!”
好好好,镇北王虽然看起来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令人忍不住的绝望,可他身边有个大善人萧公子,太好了,陈留有救了。*
萧融回到王府,先在住处里歇了歇。
而屈云灭那头犟牛,一回来就牵马跑军营去了,还板着脸,似乎要去军营发泄自己的怒气。
萧融不管他是打算摔打几个将士,还是打算再砍碎几个木桩,反正他决定的事,屈云灭也休想阻止他。
在屈云灭人物小传兼改造计划上又添了几笔,萧融刚把这东西收起来,高洵之就乐颠颠的跑了进来,“阿融,听说回春堂今日的情况还不错?”
萧融笑着看向高洵之:“是也,百姓们好奇者居多,都是来打听消息的,真正来看病问诊的人却没几个,不过想来明日就不会再这样了,明日这消息就该传遍整个陈留了。”
高洵之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布特乌族能和陈留百姓和睦相处,这对大王好处极大啊。
他正想坐下,好好夸夸萧融,然而萧融先站了起来,还问他:“丞相,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雕刻之人?”
高洵之愣了愣,然后摇头:“没有。”
这个萧融大概想到了,毕竟雕工还挺考验天赋的,于是他又问:“那镇北军中有没有擅长书画之人?”
高洵之沉默片刻,有点心虚的摇头:“没有。”
萧融:“……那镇北军中,总该有擅长木工之人吧?”
高洵之生怕萧融又问一个没有的,听到这个问题,他瞬间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有有有,这个有!阿融要找人打东西吗?”
萧融也笑:“是要做一些东西出来,不过我不日就会离开陈留,所以希望丞相能帮我监督他们,尽快的做一版样品出来。”
听起来萧融又要捣鼓什么新鲜东西了,往日高洵之都是非常好奇、恨不得第一个就知道是什么,然而今天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他只惊愕的问:“阿融要去哪?”
萧融便把之前告诉屈云灭的,又告诉了高洵之一遍。
他以为高洵之是个讲理的人,肯定接受度比屈云灭高,只要跟他说清楚利弊,高洵之就能帮自己劝屈云灭去,然而他想的太好了。
一听说这事,高洵之的反应居然比屈云灭还剧烈,一个劲的对他说不可不可,差点把在隔壁苦读的萧佚都惊动了。
晚间,离前院最近的议事厅里,大家重新又坐在一起。
不过这回不是商议事务,而是集体批评萧融这种异想天开、过于天真的想法。
屈云灭是黄昏之后带着一身臭汗回来的,刚沐浴过,听说高洵之要开这样一个会,他连头都不擦了,如沐春风一般就踏步走了进来。
萧融:“……”
他一脸怨气的看着屈云灭那半干半湿之间的长发,而屈云灭发现了他的视线,也不说帮帮他,反而还朝他嚣张的笑了笑。
萧融:“…………”
高洵之认为他的做法太冒险,虞绍燮也是一样的态度,他俩一个在金陵待过一年,另一个从小在金陵长大,他们同样认为萧融在金陵会十分危险,原因却和屈云灭说的不一样。
他们不觉得金陵会有官员因为愚蠢而杀了萧融,但很可能会因为有人发现了萧融的聪慧,以及他对南雍的威胁,进而对他做些手脚。要么将他扣押下来,要么伪装意外,制造一场命案。
毕竟萧融当初预言益州会出事,这消息已经传的很远了,就算普通百姓不知道,金陵那边难道也不知道吗?
而且萧融话里话外的,居然透露出他想要用自己的一张嘴,去糊弄、说服金陵的众官员,这怎么可能?!孙仁栾绝对不是善茬,羊藏义更不是笨蛋,哪怕萧融口才真的很好,高洵之也绝不认为他能一下子就把这两人全都糊弄过去。
萧融沉默的盯着他们,头一回坐到被众人反对的位置,他都快气成一只河豚了,然而他的计划不能对所有人都和盘托出,每个人立场不同,他的计划很可能会触及一些人的底线,或许他们此时不会表现出来有意见,但不满都是累积的,能坐在这个房间里,就代表他们都是镇北王的智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背叛起来,直接就能让镇北军断掉一臂。
他唯一可以告诉的人就是屈云灭和高洵之,然而前者根本不听他的话,后者就是告诉他也没用,他肯定还是反对。
因为他的计划比高洵之如今说的还要危险许多,高洵之以为他是要去南雍朝廷舌战群儒了,实际上他是要绕过南雍朝廷,直接去接触小皇帝。
这可比舌战群儒更挑战那群官员的神经,虽说小皇帝身份存疑,但他的存在令多少人都安分了啊,他是孙仁栾的倚仗,也是羊藏义的目标,萧融想接触他,确实就和找死差不多。
但富贵险中求,萧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他有信心自己能毫发无伤的走出金陵,更何况就是真有人对他动杀心又如何,这世上唯一能害死他的人只有屈云灭。
他心里很膨胀,然而这些缘由又是无法说出口的,结果他就只能憋屈的坐在这,听着高洵之苦口婆心的劝他。
但高洵之还不了解他么,一个比屈云灭还倔的漂亮倔驴。……
高洵之说的口干舌燥了,萧融还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高洵之不禁叹气,脸上露出失望的情绪。而他不说话了,虞绍燮就开始说,还拿他弟弟举例子,要知道他弟弟可是刚刚才叛逃出南雍,南雍如今就是不跟镇北军撕破脸皮,双方的关系也不如之前了,这时候去南雍,南雍的怒火都会发到萧融身上来。
萧融一脸的生无可恋,而屈云灭抿着唇,都快笑出声来了。
看着萧融被“众叛亲离”,屈云灭心情非常好的坐在一旁看戏,他神色舒缓,正要拿起面前的酒盏,然后就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来。
“我倒是觉得,萧公子此计可行。”
屈云灭顿时不去拿酒盏了,而是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弥景那在烛火下越发显得安宁祥和的脸庞。
死秃驴,难怪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第0045章 三百遍
弥景这话一出, 全场寂静无声。
然而弥景连暴怒版本的鲜卑皇帝都见识过了,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场面是能吓到他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 弥景娓娓道来:“两位先生所说俱有道理,君子不应立于危墙之下,然而这南雍朝廷,当真是一堵危墙吗?大王千里迢迢从雁门郡迁都至陈留,即使弥景从未踏足过金陵,也知道金陵定是慌乱无比,如今大王的镇北军同金陵的延卫军和申家军隔淮水而互望, 最担心双方爆发一场大战的人并非是初来乍到的大王,而是已经经营多年,且无法承受这样一场动乱的金陵诸人。”
萧融感动的看着弥景, 好兄弟!
延卫军和申家军都是金陵军队的名字,前者的前身是开国皇帝贺夔组建的那支指哪打哪的常胜军队, 然而现在延卫军已经成了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地方,官家子弟一成年就会进入延卫军, 虞绍承之前就是在这里做护军都尉。
相比起来申家军还是有点实力的,由南雍最有本事的将军申养锐带领,在国舅孙仁栾彻底掌控朝堂以后,他就不再上战场了,代替他成为主将的人就是申养锐, 可惜这人只有实力,没有家世,在南雍的大染缸当中, 他的作用就跟当初投靠朝廷的镇北军一样, 只能算是消耗品。
延卫军十五万人, 而申家军只有七万人, 延卫军驻守京城,密密麻麻的拱卫着皇宫,而申家军待在金陵最边边角角的地方,同时也是离淮水最近的地方。
要是有敌袭,他们就要第一个冲到前面去。
其实一开始南雍的兵马比这还少,这十年来孙仁栾可没闲着,一直都在招兵买马,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廷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要是连兵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被人踏平了。
至于那些酒囊饭袋,他不是看不见,然而他也需要这些人凑人数,不管他们能不能打仗,至少这数字拿出去能吓唬人。
想到南雍此时的状况,高洵之和虞绍燮确实沉默了下来,他们顺着弥景的提醒,开始思考这些因素的影响。
屈云灭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俩人,才这么几句话,就让你们倒戈了???
这就属于冤枉人了,高洵之和虞绍燮不过是沉思而已,都没表露自己的态度呢,然而屈云灭不管不顾,直接就给他们判死刑了。
他觉得这俩人没用,也觉得脸上带笑的萧融很是不顺眼,但他最讨厌的,还是这个几句话就把形势逆转的弥景。
屈云灭把头转向弥景,脸色阴沉的看着他,从他的脸色转变为讽刺的时候,萧融就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屈云灭就开口嘲讽弥景:“佛子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真是好极,这也是佛祖的教导吗,让你为了所图之事,可以无视一个人的性命之虞,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活下来的吗?”
萧融瞪大双眼,霍然起身:“大王!!!!”
你疯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萧融无比紧张的看向弥景,然而弥景只是微微垂着头,没有回应这句话,就算弥景没回应,似乎是不打算跟屈云灭计较的意思,萧融还是眼前一黑,他赶紧走到屈云灭身边,看似在对他请示、实际上很强硬的对他说:“大王,我有一事想与大王单独商谈,请大王移步,可否?”
高洵之和虞绍燮两人的动作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他们先是呆滞的看看弥景,然后再呆滞的看看萧融,最后才呆滞的看向屈云灭。
屈云灭坐在原地不动弹,萧融咬着牙又问了他一遍,他才猛地站起身来,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步出去。
萧融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他朝另外三人告罪,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俩都走了,高洵之这才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他先是放松了脊背,然后想起来弥景还坐在这,他赶紧向弥景解释:“大王不是那个意思,他这是有口无心,佛子€€€€”
弥景抬起头来,对高洵之笑了笑:“丞相不必担心,弥景看得出来,大王只是对萧公子的计策十分担忧,弥景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闻言,高洵之也朝他笑,不过他信不信这话,那就不好说了,他们两人当中,反而是弥景的神情更真诚一些,而虞绍燮望着弥景,表情有些怪异。
摇摇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已经离开的萧融和屈云灭身上,这种一言不合就插刀子的待遇,他曾经也遭受过,不过他没有弥景这么惨烈的过往,所以感觉就还好,更何况他和屈云灭对峙的时候,往往都是他说话更狠,所以他就是想记仇,也没那个胆子。
但大王的这个毛病真是该改改了,言语无心,却如冰锥刺骨啊。*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厅里,这花厅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如果不是公务,只是闲聊的话,就能带着客人到这里来。不过镇北军人缘太差了,目前还没有人是只为闲聊来找他们的。
这花厅从布置好的那天起,就没有人来过,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找卫兵要了一盏灯笼,萧融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对着屈云灭一顿猛烈输出:“大王为何要说这种话?!你难道不知道佛子过去经历过什么吗,同样是经历过十年前的惨剧,大王怎么能如此揣度佛子的过往,还用这话来中伤他,难道你想把千辛万苦才请来的佛子赶走吗!”
屈云灭本来看着一旁的花盆,闻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站起来:“对!此人心术不正,我要赶走他!”
一堆人阻止萧融去南雍的时候,萧融没事;刚刚屈云灭中伤弥景的时候,萧融也没事;而现在,这看似只是一句屈云灭的气话,却突然让萧融头重脚轻了一下,他用力晃了一下脑袋,这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屈云灭他认真的,他真的想要赶走弥景。
萧融用一只手扶住旁边的椅背,他的手用力抓着椅背上面的木雕花,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白。
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声音不太平稳:“告诉我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