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生人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害怕的样子,反倒是十分迷茫的看着屈云灭。
他用手指指着自己:“我、登徒子?”
屈云灭眯着眼,似乎在考虑从哪下手比较合适。
那个生人又颤巍巍的发言了:“他不是个男人吗?我、我看一眼男人,怎么就成登徒子了,谁会对一个男人有非分之想啊??”
屈云灭:“。”
好像有点道理。
这回神情呆滞的人变成了屈云灭, 他想不到自己能怎么反驳这个人,便下意识的看向了站着的萧融。
而萧融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紧紧抿起双唇, 然后墩的一下坐了回去,这边的闹剧引起了其他人的观望, 萧融把一只胳膊放在桌子上,借着撑头的姿势捂住自己的半张脸。
屈云灭开口:“萧€€€€”
后面的融还没说出来, 萧融已经恼羞成怒的斥了他一句:“不许叫我的名字!”丢人!
屈云灭:“…………”
好在这时候下面的戏开场了,舞台幕布拉开,琴师坐在角落里开始优雅的抚琴。
这琴师是萧融斥巨资雇来的,演一场就等于外面小贩两个月的收入,就这人家还表示不能长期演, 若是灵感枯竭了,那他就要回家休息一阵子。……
这也没办法,没有曲谱, 台上演什么戏, 他就要自己配什么乐, 完全是随性而来, 这种音乐太高雅了,萧融一个听惯了情绪外露的流行乐的人,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法欣赏这种含蓄的曲风。
但他欣赏不了没关系,观众能欣赏就行了,更何况现在只是刚开始而已,等戏园开始回本了,萧融打算再让人去外面找几个曲娘回来,琵琶小调向来都是雅俗共赏的,到时候忙得累了,他也能过来放松放松。
琴师的不同配乐也是吸引人们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人们的生活太单调了。
这个叫“戏”的东西,不仅能让人们听曲子,还能让人们看伶人的身段,同时还能听到伶人唱曲,虽然唱的地方不多,多数都是白话,但白话他们也喜欢,因为这里的白话诙谐且押韵,比他们平日听到的幽怨说唱有意思多了。的确,这时候的说唱基本都是伤春悲秋的,要么诉说自己凄苦的一生,要么就说旁人家中发生的悲剧,反正最后的目的就是勾起观众的眼泪,让他们同情之下多打赏点钱,这群人以为戏园的戏不一样,但萧融想告诉他们,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悲剧的内核也是悲剧,只有悲剧才能让人印象深刻,不然他又是找人写剧本、又是找人来弹琴的,费这么大劲是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为了让观众记住这些事。
这出戏的全名叫《裹尸还》,但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住这个名字了,大家都对着台上伶人的夸张表演哄堂大笑,已经看过的还算是淡定,没看过的笑得桌子都要被他拍裂了。
实话实说,萧融觉得这个人比伶人演的还夸张。
但他也不是托,都演了这么多天了,萧融也不会再安排托进来了,这个人就是单纯的笑点很低而已。
顿了顿,萧融继续看向台上。
《裹尸还》讲的是一家四口的事,一开始是一家六口,一对夫妻带着家中的三儿一女,儿子不听话,老爹脾气暴躁,老娘除了干着急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只有他们六口人都能把气氛炒起来,观众一开始的哄堂大笑,也是因为这六口鸡飞狗跳的生活。
脾气爆的老爹会在晚上跟老娘说自己后悔打儿子打的那么狠,而儿子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看人快要饿死了,就给了外面的人一碗米,小女儿不懂为什么给了一碗米就要挨打,这时候她的哥哥就会摸着她的头,说你不用懂,有哥哥们呢,等你长大了,咱们家不仅可以送别人一碗米,送一袋米都成。
温馨又和乐,人人都善良,生活也是吵闹之中充满希望,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家中有三个力气大、且马上就要成年的男子,的确,只要这家人不犯懒,他们的日子就一定会越来越好。
然后这一幕就结束了,下一幕开始,背景是一大张白布上面画了浅浅的山峰,让人能看出来这是遥远的雪山。
开始下大雪了,伶人们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上一幕挨打的儿子带着伶仃两三根柴火回家,门口又有讨饭的快要饿死的人,但他只能为难的对这人摇摇头,就在讨饭的人失望离开时,他又叫住这个人,纠结半晌,却还是飞快的端了一碗水给他,在凛冽的冬日里,喝水也是艰难的。
那个乞丐狼吞虎咽的把水喝完,儿子回到家中,但他刚走进来就听到屋里传来凄厉的哭声,原来是他们的娘病逝了,那个盛水的瓢咣当摔到地上,一家五口围着装死的伶人痛哭,更让人觉得荒谬的,当舞台上营造出晚间的效果后,地上居然还有一个被草席裹着的尸体,这一家人就这么跟一具尸体待在一起,然后沉重的讨论着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这其实是个小细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大雪不仅封山,还把地冻得无比硬,锄头都锄不开一丁点,所以人要是死了,就只能暂时的放在家里,等不能放了就冻在雪中,直到来年春天土地没有那么硬了,再把人正式的下葬。
但显然这几口人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因为借着伶人的口,观众已经知道他们的娘是被饿死的,她不舍得吃东西,把仅剩的粮食给孩子吃,人饿病了又只能熬着,就这么把自己熬死了。
如果不离开这里的话,地上的草席只会越来越多。
一个儿子提到邻村有人往南走了,还在呼唤大家一起走,但这终归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而且谁知道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万一也是活不下去呢。
几个儿子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而最终拍板的人是老爹,人挪活、树挪死,他们几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能被困死在这吗。
这时候家里没人吵架了,大家都听老爹的话,而在临行之前,老爹找了个地方,把家里的柴全都放在地上烧了,烧一点,他就挥起旁边的锄头往下挖一点,挖不动了,他就继续烧,这个场景是用人影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毕竟也不能真把火堆拿到戏园里,这儿都是木头房子,万一失火可不得了。
但正是黑白色的人影,才能让人感受到那种沉默的悲伤,尤其是人影在动的时候,天上居然还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落下来,这种任你怎么努力上天也不会垂怜一点的感觉……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戏园里没人笑了,连一个杂乱的声音都没有,就是戏园里的伙计都不再走动了,无论看多少遍,他们都会在这里安静下来,然后控制不住的盯着台上那个魁梧的身影,再魁梧,那也只是一个可怜人而已。
这一幕也结束了,而这时候屈云灭低声问萧融:“那洒下来的是什么?”
萧融同样低声回答他:“撕碎的废纸,演完之后就扫下去了,下一场还能接着用。”
屈云灭:“……”
他的幕僚真是勤俭持家。
屈云灭正要继续往下看,突然,他听到旁边传来很细微的声音,萧融也听见了,他俩微微一顿,共同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赵兴宗鼻头红红,不停耸动,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泣,但他又控制不住,就只能靠着吸鼻子,把喷涌而出的泪意给逼回去。
屈云灭:“……”
萧融:“……”
他俩诡异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默契的选择什么都没说。
都哭成那样了,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第三幕开始了,这场戏其实不管怎么演都只是这六个人,各种效果都是靠着伶人的台词来展现的,比如这时候演的是他们已经加入了其他村落的队伍当中,他们正在往外面走,而在一个地方休息的时候,小女儿突然问自己的哥哥,什么是流民,他们是流民吗?
三个儿子里大儿子最稳重,二儿子跟老爹一个脾气,三儿子胆子最小,二儿子当场就要去找那个说话的人算账,大儿子拦他,而且脱口而出一句我们就是流民,二儿子的表情立刻变得很难看,他一拳打在大哥的脸上,两人扭打的像是要杀了对方。
老爹火速赶过来救场,并说出了这一折当中最重要的台词。
€€€€流民又如何,被偷儿偷了家财的人从不以此事为耻,被天灾害得流离失所的我们为何要羞于提及这件事?!此时是流民,难道我们一辈子都是流民了吗?那些嘲笑你们的人,往上数几代他们说不得连流民都不如!人只记那些身份尊贵的祖宗,再往上翻那些做过奴隶、为贵人驾车的祖宗,你看他们是提还是不提。记住,一时的高低贵贱不能决定你们一生的身份,但你们要是认命了,那才是真完了!听爹的,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找到那个能活命的地方,等咱们扎了根,咱们就不是流民了。
老爹抱着这俩儿子的头,大儿子和二儿子对视一眼,都沉默的听从了下来,这时候小女儿开始唱歌,歌词就是虞绍燮找的士人编的,宛转悠扬的曲调让这一家人安静下来,歌词描述的是风景,连带着观众的心也跟着宁静了许多。
然后台下就冲上来好几个胡人打扮的伶人,大叫着左劈右砍,而在一个胡人狞笑着把刀劈向惊恐的小女儿的时候,幕布被人拉上了,戏园的管事随后上来告诉大家,演完了。
观众:“…………”
你就庆幸我们没有刀吧!
第一次看的观众都无比激动,恨不得把管事骂死算了,而看过了的观众就只有悠叹一声,每回演完都有这么一出,可这管事仿佛是镇北王亲戚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没反应,好在第二折明天就上了,决定了,他们半夜就派小厮过来占座,无论如何,他们都要第一个看到第二折!
楼下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而赵兴宗还呆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过了好久,他一脸崩溃的抱头,也不管周围还有人了,他直接就喊道:“可恶……到底是谁开的戏园!这样吊观众的胃口他不怕出人命吗!都说这百宝街是镇北王开的,他怎么就不管管这里!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啊啊!”
说完,他猛地转身,悲愤的下楼离开了,连个眼神都没再送给萧融和屈云灭。
萧融把玩着桌上的花生,他有些好奇的看向屈云灭:“奇怪,大王不生气吗?此人的言语没有冒犯到大王?”
屈云灭瞥他一眼:“很显然,那两个其心可诛不是在说本王。”
萧融:“……说我就没关系了?”
屈云灭,你变了!
屈云灭则隔空点了点萧融的脸:“看你这神情,本王觉得他的用词还是委婉了。”
萧融一愣,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笑得像个阴谋得逞的狐狸以后,他的嘴角僵了僵,放下手,不自然的动了动身子,感觉还是不够,于是他冲着屈云灭哼了一声:“那我又是为了谁,我的良心早就成了大王的下酒菜了。”
屈云灭:“……”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听过良心被狗吃了这句话。
但他没有戳破萧融那一点就炸的自尊心,静静的看着萧融的侧脸,屈云灭勾起唇:“我都知道。”
萧融扭头,不解他这句话从何而来。
屈云灭的嘴角越发上扬了:“我都知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我很欢喜。”
最简单的话语,最真诚的态度,搞得萧融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上下打量着屈云灭的神情,萧融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只是欢喜,没有感谢吗?”
此时戏园已经没人了,屈云灭的笑声直接回荡在整个二楼:“哈哈,没有。”
萧融:“…………”
没有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但屈云灭已经站了起来,他今日也是抽空才能跟萧融一起来看戏,看完了,他就要回军营去了。
见状,萧融也不好再对他说什么,只是在屈云灭上马之后,萧融仰着头问他:“大王还看第二折吗?”
屈云灭垂眼,萧融的语气稀松平常,但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暴露了许多,他是希望自己去看的。
屈云灭轻笑一声:“自然要看,被吊起胃口的可不止那些士人。”
得了答案,不等屈云灭提醒他,萧融便主动的后退好几步,望着屈云灭离开的背影,萧融也勾了勾唇,然后从反方向离开了。
赵兴宗要是这时候还在就好了,那他就会知道这个无理取闹的男子便是人人都讨论过的镇北王,因为整个陈留当中,只有镇北王有资格在任何街道上跑马。*
第二日是文集开启的第六日,本来还有点平静下去的气氛,又一次被炒热了起来。
首先是第二折戏终于上演了,而且写戏本的人真不是东西啊,吸引着大家过去看小女儿到底死没死,结果第一幕上来,老爹先死了。……
光这一点就把大家气了个仰倒,他们恨不得指着作者的鼻子骂,你、你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儿,你还是人吗!
据说虞绍燮找的那个士人最近整日闭门不出,生怕被人知道这是他写的,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内定了剧情如何发展的萧融,他正在观察看见第二道题的士人的反应。
他出的三道题,第一道考察人们的品性与对政治的看法,第二道考察人们的思维能力和更深层次的社会观念,第三道才是真正的考察文学素养,但这三道题里,最难的也是第三道。
因为前两道人人都能交上一个答案来,不管答得好不好,至少有回答,而第三道不需要他们洋洋洒洒写文章,只要对个对子就行了,他用的是后来的千古绝对,一千多年都没人能处处合格,要么是意思不达标,要么是对仗不达标,要么是平仄不达标,总之不管给出什么答案,萧融都能找出不对的地方,这便是萧融给他那金山上的一道保险,保证没人能把那一万金拿走。
不过么,当初他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镇北军确实没钱,如今账目宽松了,若真的把这一万金给出去,也不会再令他们捉襟见肘了。
所以萧融收起了这个想法,他寻思着,要是前两道题都能写出有魁首之质的文章,第三道题哪怕有地方不合格,只要大差不差的,他就直接放水算这个人过好了。
但是得知了他这个想法以后,宋铄当场哼笑一声。
萧融:“……”
他不高兴道:“有话直说,少来这套。”
宋铄撇嘴,萧融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他往后一靠,懒散的对萧融说:“你以为这场文集发展到现在,还受你的控制么?若真有一个三道题全都答得傲视群雄的大才也就罢了,大家愿赌服输,也不能做出太伤面子的事。可要是这个人无法令所有人都认同,哪怕他的文章里只有一点问题,在你把这个人点为魁首的时候,大家就会对这个人、也对你、还对整个镇北王府群起而攻之,文人有多小性,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融:“…………”
他眨了眨眼睛,很是疑惑的问宋铄:“可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无论拿给大家看什么样的文章,肯定都有问题啊,按你这么说,岂不是根本评不出魁首?”
宋铄耸肩:“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点呢,在金陵时听说文集的事,我便以为你是故意这么做的,谁知道只是我想多了。”
萧融:“……”
宋铄又贱贱的笑了一声:“财帛动人心,若没有一万金,这些士人顶多就是拈酸吃醋,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因为你拿了一万金做彩头,本就有的嫉妒与不服气更是要翻倍的增长了,你信不信,不管你点了谁做魁首,三日后你都能替他收尸。”
萧融震惊了:“他们还敢杀人?!”
宋铄:“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清风教的刺客都是谁在养啊?”
萧融:“…………”
他也不知道宋铄是不是夸大其词了,但有一点宋铄说得对,因为这是没人搞过的局面,所以会如何发展,哪怕他这个发起人都无法确定了,如果他不能做到让这些参加文集的士人都满意,那这场原本是为了吸引士人的文集,很可能会变成让士人们感到了自己被羞辱,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