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看着萧融,背后都有点流汗了,好不容易,他才想出了一个不会让萧融生气的回答:“不是你,是我不如我爹狠心,我不会让自己的军师身陷险境。”
自觉这话说的非常漂亮,屈云灭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然而萧融看着他,却是冷冷的说了句:“巧言令色。”
屈云灭:“……”
他默了默,问向萧融:“你真想亲自上战场?”
萧融抱着胸,屈云灭以为他不会理自己了,却又听到他硬邦邦的说了一句:“不想。”
他能感到自己在一步步的被这个时代同化,他看得到这个过程,却没有抗拒它,毕竟不管他想不想,从他到这里的那天开始,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能融入进来,总比一直被排斥在外好。
但人不可能完全摒弃自己的出身,过去的十八年半影响在萧融的方方面面,他会有很多想法,而这想法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心实意,那要等到他付诸行动以后才能确定。
屈云灭放下自己的武器,雪饮仇矛被搁置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当啷,屈云灭也站了起来,他看着萧融有些气闷的侧脸,又向他问道:“那你为什么问我,你能不能上阵杀敌?”
萧融瞥他一眼,不太高兴的回答:“因为我不想离你太远。”
听见这句话,屈云灭突然抿唇,但他还是没忍住,从喉咙里漏出了一声笑。
萧融:“……你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看见萧融愠怒的神情,屈云灭又想笑了,但这回他成功忍住了,他让自己的脸色变得严肃,然后才开口道:“因为过去有这个想法的人一直都是我,如今你我调过来了,我€€€€”
他还在琢磨着后面的措辞,而萧融已经笑了起来:“你感到风水轮流转,原来我也有今天。”
屈云灭:“……”
虽然萧融说的和屈云灭的想法大差不差,但屈云灭还是要为自己正名:“我还感到这里不舒服。”
萧融看着他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胸口。
屈云灭:“被人担心、被人惦念的感觉固然是好,可如果我也同样担心、惦念那个人的话,这感觉就不怎么美妙了。如今没人比我更想结束这场战争,阿融,我向你保证,前六日我不会离开你的视野,你只要往前看,就能看到我在哪里,而第七日,我也一定会得胜归来,我会割下鲜卑大将军和那个柔然人的头,给你带回来,让你好好的解气。”
萧融:“……”
他要两个头干什么。
眨了眨眼,萧融突然问:“鲜卑皇帝呢?他的头你打算带到哪去。”
用来祭奠父母?那把那两个也带上吧,好事成三嘛。……
然而屈云灭摇了摇头:“我没打算杀了鲜卑皇帝。”
萧融缓缓一眨眼,然后眼睛噌的就瞪大了。
中原的小皇帝你都没放过,到了鲜卑这里,你倒是打算放过他了?!
杀不杀的,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鲜卑都没了,这个皇帝即使活下来也是被软禁的命,萧融只是非常不解:“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在说要杀了鲜卑皇帝,怎么这时候你改主意了,你想做什么?”
屈云灭朝萧融笑了一下:“以后再告诉你。”
萧融:“……”还挺神秘。
萧融看向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屈云灭等了等,看看他此时的神色,他忍不住的问道:“阿融,你还信我吗?”
萧融下颌骨动了动,他半转过头来,然后慢条斯理的撩起眼皮:“你要是平安归来,我就信你,你要是没有回来€€€€”
屈云灭自觉替他说了下半句:“你就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萧融看着他,却是神情莫名的笑了一声,在屈云灭不解的目光中,萧融微微摇头。
他说道:“不会了,我如今也懂了一些道理,有人想要害你,这并非是你的错,所以我不必连死后都要纠缠于你。你没有回来,那你我此生的缘分就算是断了,种种过往从心不再跳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全部烟消云散,我又何必再跟你计较呢,若你当真没有回来,那我就祝你来生平安顺遂、无关戎马,至于我,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了,因为你的来生里,不会再有我。”
屈云灭的神情出现变化,而萧融知道他生气了,却还是要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并非是威胁你,而是事实如此,若来生真的存在,我一定会求遍所有我能求的人、或者神,就为了不再认识你。”
屈云灭望着他,半晌,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厉害。”
“论出口伤人,这世上没人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他又笑了一声:“不对,或许出口伤人,有人能越过你去,只是在出口伤我这里,你无人能敌。”
萧融同样看着他,不管屈云灭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而屈云灭垂下眸,呼吸了两遍之后,他再度对萧融开口:“此生的缘分我要,来生的缘分我也要,纠缠与否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在天地面前,你和我没什么两样,你能求的我也能求,你猜在固执这方面,你我之间谁能赢?”
说完,他拿起地上的雪饮仇矛,最后朝萧融笑了一下:“我不欲与你争,但此事一定是我赢,我不管这是孽缘还是善缘,既然这是我属于我的缘分,那就没人能从我手里夺走,就算是你也不行,你以为镇北军是什么地方,来了还能走吗?”
“七日后,盛乐城门大开,萧先生,本王希望旭日初升之时便能在盛乐城中看到你的身影,切记,别来迟了。”
之后,屈云灭转身离去,他的步伐和平时不一样,略重一些,看来他的心里根本没他表现的这么从容。
而萧融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直到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萧融才对着空无一人的王帐说道:“我会去的。”
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第0101章 不甘心
从王帐出来, 屈云灭目光沉沉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抬手, 把雪饮仇矛朝后一扔。
虞小将军那悲惨经历才过去没多久,谁也不想在大战之前被雪饮仇矛开瓢,后面的两个卫兵同时手忙脚乱的去接,险而又险的齐齐把这柄兵刃接住了,把矛杆立在地上,他俩悄悄擦了一下脑袋上流下的汗水,然而再抬头, 眼前哪还有大王的身影。……
弥景坐在自己的营帐里,他一边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边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
以前他都是以个人的名义去跟这些国家的首领联络, 但这回他以镇北军使者的身份出现,想必过不了多久, 这群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而他的身份不再单纯之后, 那些人对他的态度也势必会改观。
认识到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之后,有些人注定会对他失望,而有些人会想从他这里榨取更大的价值。
越来越难了啊……
但也越来越有趣了。
弥景阖下眼皮,然后无声的笑了笑。
在这一刻,弥景突然久违的感到了什么叫做畅快, 如果说他曾经从鲜卑人那里学会了什么道理,那个道理就是,救人之前先救己, 救世之前先救国, 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国家变得强大、无懈可击了, 他们才有余力去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萧融一向敬佩他和这些国王、王后的熟稔程度, 殊不知这些也不是直接送上门来的,是弥景一次又一次的争取,主动求见这些统治者,等他们施舍了弥景一个机会之后,他们才被弥景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凡事便是如此,酒香固然不怕巷子深,但在乱世当中,人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唯有放下身段,才能尽快的为自己累积出一层又一层的人脉与资本。……
从受了大戒开始,弥景脑子里的那根弦就再也没松下来过,但他又不是自虐狂,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变得轻松一些,就像今晚这样,享受着这一次的胜利,将其余的问题,都交给明日的自己来解决。
他彻底闭上了眼,手中佛珠滚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就在他即将完整的放松下来时,刷拉!
又有不速之客掀开了他的帐帘。
弥景:“…………”
罢了,他就是个天生劳碌命。*
屈云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最为愤怒的时候,他没去找原百福、没去找简峤,在脑子里把整个军营的人都过了一遍,最后他发现,这么多人里,最适合听他发牢骚的就是弥景。……
片刻之后,弥景一脸麻木的听着屈云灭抱怨。
“我虽不知在寻常人那里,他们出征之前得到的叮嘱都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萧融这样!我越不想听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若是希望我能得胜归来,直说不就行了?为何一定要惹怒我!”
弥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才认命的回应:“或许是因为上一次他直说了,却没起到作用,所以这一次他想换一种方式。”
屈云灭:“……”
他幽幽的看向弥景:“你每一次言之有理,都会让我感到异常不快。”
弥景点点头:“我知道,每一次大王都将不快写在脸上了。”
屈云灭:“……”
运了运气,屈云灭的声音没有一开始那么冲动了,他垂着眼,深吸一口气:“本王的确是个直爽的人,萧融也是因为太了解本王了,所以才如此的有恃无恐,他知道即使惹怒了本王也没关系,本王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弥景默了默,他感觉屈云灭的性格不能单单用直爽来形容,但他不想反驳屈云灭,就只是继续点头:“大王说得对,萧公子一直都是一心为大王着想。”
本以为屈云灭已经靠着自己冷静下来了,但下一秒,他又怒气冲冲道:“没这么简单!以前他也一心为本王着想,但他不会对本王说这种话,有些事与以前不同了,只是本王还未弄清楚是哪些事。”
弥景突然抬眼,而屈云灭根本没注意到弥景的眼神,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乍一看似乎是从他来到军营开始的,但仔细回想,仿佛早在北扬州的时候就已经有迹可循,从金陵回来以后,萧融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尊重本王,他€€€€”
顿了顿,屈云灭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似乎正在沉思:“他对我更好了,但也对我更加严苛了。”
屈云灭说话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只有在他想要发脾气、或是想要变得客套的时候,他才会自称本王,但说着说着,最后他还是会拐回“我”这个自称上。
通过他的自称,也能判断出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从他改了自称的时候,弥景的眼神就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握着佛珠的手都不动了,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屈云灭,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在等待一个什么结果。
而在短暂的沉思之后,不知怎么,屈云灭又想起来当初的月下一舞,本来还理直气壮、满面怒容的他,一下子就变得底气不足了起来,他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我辜负了他的心意……”
弥景:“…………”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屈云灭,虽然他不知道屈云灭和萧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他这些日子的观察,屈云灭说的意思、和萧融想表达的绝对不一样。嗯……
其实也不一定,他本以为萧融是游离于外、更加清醒的那个人,可这段时日让他发现也不尽然,这俩人真的是越来越像了。
弥景突然有点绝望,他是这军营里唯一的世外之人,为什么只有他需要承受这么多?…………
不沉溺于过去,这是屈云灭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往日之事不可追,那他就不追了,只做好当下与未来就可以了。
沉思完毕,屈云灭突然看向弥景,他朝弥景笑了笑:“两月之前的出征前夕,本王就是同佛子夜谈了一次,未曾想到两个月之后,这一场景还能再度重现一次。”
弥景同样笑了笑:“能为大王排解心中的忧虑,弥景感到荣幸之至。”
屈云灭摇了摇头:“排解称不上,只是本王知道,佛子同他人不一样,本王在佛子面前说的话,佛子不会将其告诉他人。”
弥景垂头:“多谢大王的信任。”
虽然你真的信错了人。……
没有必要的时候,弥景能把这些事情全部带到棺材里去,但如果有必要,他一秒钟都不会耽误,立刻就会把这件事捅给他认为需要知道的人。
好在今夜屈云灭比较幸运,弥景深深的认为这些话不能告诉萧融,也不能告诉其他人。有些事即使他知道了,但他没有选择阻止,同样的,他也不会选择干涉,有萧融的决心和屈云灭对萧融的在意做缓冲,弥景并不认为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会影响到这天下的进程,除非他们两个已经走到不死不休那一步,但……面对现实吧,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种情况都不会出现。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的理想都是一致的,屈云灭不可能以此威胁萧融,而萧融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站到屈云灭的对面去,所以,他们两个的事,影响的只是他们两个人而已。既然与天下无关,弥景又何必要横插一脚进去呢。
至于除却这些理性的思考之外,弥景究竟是希望他们能保持这样稀里糊涂的态度一辈子,还是希望他们尽快的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将这段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却仍在默默忍受的阵痛彻底熬过去。
弥景:“……”
不知道,他就是个和尚,为什么要思考红尘之中的难题。*
第二日一早,全军集结在草原上。
刚刚离开雁门郡的时候,屈云灭按照萧融的安排,给所有将士一人发了一根白布条,还脱稿演讲了一次,彼时萧融没看见,只从信中得知,全军都慷慨激昂,恨不得立刻就去杀几个鲜卑人助兴。
这回白布条是发不起了,萧融除了把自己带来,其余的什么都没带,但他也不用担心士气的问题。
他只是经过了已经集结的这些将士,便看到其中好多人手腕上都系着布带子,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蓝色的,还有的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