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是他们懂,伤人的恶言他们懂,不公的待遇他们懂,愤怒的指责他们懂,自欺欺人的谎言他们也懂。
懂就一定要说出来么?一定要让别人意识到么?没必要,因为说出来的话,那就太真实了,没人愿意面对自己的缺点与无能,天之骄子尤甚。
这岂不是很讽刺吗,屈云灭自诩天下第一,但在他最想做的事上,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还只能帮倒忙,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天下第一是老天赐给他、然后用来讽刺他的。
他坐在萧融身边,这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要带回陈留的东西,这里不像是个卧房,倒像是个仓库,满满当当的房间中,仅剩这一张床还是空空荡荡的,即使萧融躺在上面,屈云灭依然觉得这里好空,好轻,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期间有人来过,但都被门口的简峤劝回去了,屈云灭懒得管外面如何,他始终都不错眼珠的看着萧融,终于,那双眼睛又再度睁开了。
萧融看着他,他还什么都没说,屈云灭先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固定流程,屈云灭主动回答,就省得萧融再问了,但萧融愣了一下,眨眨眼,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
身上没有力气,萧融努力了一下没起来,屈云灭抿着唇伸手,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终于坐好了,萧融这才笑了一下,只是他应当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糟糕,这笑实在是无法安慰到屈云灭。
他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问是不是大王做了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同大王在一起,我……”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感到很累,哪怕说几句话也很累。
这又是一个新的症状,有点像当初他还没找到屈云灭的时候,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只是萧融现在太累了,他没法精准的判断,系统抽走了他身体里的力气,萧融靠着后面的床板,神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的努力、大家的努力,一夜之间又被打回了原形,而他真的好累好累,他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萧融。”
萧融听到这声呼唤,他抬起头,看到屈云灭望着自己。
他的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似乎在紧张,就像他的声音一样,莫名的发紧,但又跟紧张不一样,他身为自由人、表现得却像个囚犯,萧融可以宣判他的未来,而他不愿意从萧融这里听到任何坏消息。……好像也没全部回到原点,最起码屈云灭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
萧融疲累的眨了眨眼睛,他说道:“我好累。”
屈云灭一怔:“你要休息吗?”
萧融摇摇头:“感觉休息没什么用,你坐过来些。”
反应了一秒,屈云灭还是没懂萧融要他坐过去是干什么,他往前坐了一点,而萧融闭着眼都知道他理解错了。
抬起一只发酸的手,萧融指了指自己后面的墙,屈云灭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坐到床头那里,然后无师自通的挨上了萧融的肩膀,等他不再动了,萧融便歪着头半躺下去。
四肢酸软,腰背疲乏,连脑袋都发沉,像是抬不起来一样,安静的气氛当中,萧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轻:“我还是好累。”
屈云灭立刻偏头,他问:“我能做什么?”
萧融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着自己跟屈云灭并排放着的两双腿,他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是怎么杀胡人的。”
屈云灭:“……讲这个做什么?”
萧融:“我想听,不可以吗?”
屈云灭:“……”
可以,当然可以。
他只是怕萧融听了会觉得他太残忍。
但萧融此时需要的就是这个,他要听屈云灭那些勇武的事迹,用来安抚自己的心。
不知道哪里又出问题了,是陈留出了事,还是契丹那边出了岔子,要不然就是韩清又要做什么了,佛子说他在长安的时候见过韩清,而那时候韩清的名字叫慧深,他是个剃度的沙弥,经常去遵善寺听讲经。
兔子都得佩服韩清,因为狡兔才只有三窟,韩清的身份却不知道换了多少遍了。
但也不一定是他,南雍如今也对准了屈云灭,各地都蠢蠢欲动,有时候全面战争的导火索就是一点小事,从和平度日到烽烟四起,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都是外部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内部出事了。
但萧融觉得这个可能性最低,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镇北王一枝独秀,傻子才会这时候找事,在镇北王对天下唾手可得的时候,决定脱离镇北军的队伍。……
然而,理性是这样告诉萧融的,可萧融又忍不住的反复思考这件事,要是人人都能做出理性的决定,那世上也就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矛盾了。
想着想着,萧融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他最后一个想法是,罢了,反正屈云灭就在他身边,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只要屈云灭还好好的,他们早晚都能去解决。*
这个晚上发生了不少事,姚显偷偷派了一个不起眼的将士,让他逃走去陈留报信。而屈云灭把萧融哄睡着了以后,立刻下令全军整顿,他打算后日清晨便带大军回返陈留。朔方和盛乐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萧融这个状态实在让他担心,最起码回了陈留以后,萧融就能安心养病了。
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又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王新用在漫天星光下睁开眼,此时的他跟个僵尸一样,浑身关节都冻硬了,他从砾石滩上僵硬的爬起来,然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继续往下游走。
原百福他是挺了解这地方的,但他仅限于了解上面那部分,秦岭的山川无比复杂,从上面看下面,仿佛这里是万丈悬崖,但实际上这个悬崖也就一百丈高,下面都是茂密的竹林,还有一条无比湍急的河流。
王新用先是被几十米高的竹叶噼里啪啦抽了一顿,缓冲了一些坠落的压力,然后啪的一声,肚皮朝下,他拍在了河面上,而且当场就晕了。……
在河里晕倒是十分危险的,容易造成干性溺水,可王新用他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了,这河流速度特别急,一下子就把他冲远了,恰好下面有个浅浅的砾石滩,而王新用体型不小,于这河水来说,他就是鲸鱼一般的存在,于是,他在这搁浅了。……
铠甲被冲走了,身上一道道的全都是细密的划伤,有石子造成的,也有竹子造成的,王新用沉默的往前走,而没走出多远,刚到第二个浅瘫,他就看到了同样晕在这的亲兵,他赶紧加快脚步,努力拔起那条受伤的腿,这下他看着更像个瘸子了,但在他一顿巴掌把亲兵抽醒以后,两人对视,当场抱头痛哭。
亲兵嗷嗷的哭喊:“将军!我以为我要在地下和将军重逢了!”
王新用红着眼睛,没他哭的这么狠,他拍了一下亲兵的脑袋:“说什么傻话!还有,小点声,声音太大容易把野兽招过来!”
说什么就来什么,王新用的话音刚落,一旁的竹林就发出€€€€€€€€的声音,一只猛兽缓慢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亲兵惊恐的睁大双眼:“熊!€€€€”
王新用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他凌厉的看着这头熊,原百福的暗算都没让他丧命,他怎么可能甘心死于一只野兽的爪下!
可恨他的兵器已经丢了,怎么办,怎么办……
而在王新用的高度紧张之下,那头熊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咔!
掰下一根比较矮的竹子,叼着走了。
王新用:“…………”
亲兵傻眼了:“熊、熊吃素啊?”
王新用,祖籍吴郡,会稽郡长大。
亲兵,祖籍永嘉郡,同样会稽郡长大。
一辈子都没见过熊猫的两个人震撼的看着那个雄壮的身躯缓缓离开,走到月光处,映出它身上的花色,王新用喃喃道:“黑白熊吃素,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说:
祝高考的同学们都能超水平发挥!
第0113章 我不配
虽说那头熊看起来没兴趣吃人, 但王新用和他的亲兵还是屏住呼吸,直到那头熊彻底走出了他们的视野范围, 然后他们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王新用的左腿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那里一抽一抽的疼,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这么大的伤口,还真说不好有没有伤到筋骨,如今是九月底的深夜,山上气温极低, 王新用还是从冰冷彻骨的河水里爬出来的,他的神经早就麻木了,根本无法判断自己伤势如何。
亲兵也没好到哪去, 王新用伤在腿,他是伤在胳膊, 右胳膊彻底骨折,整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王新用捏了捏亲兵的手掌,结果亲兵茫然的看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新用:“……”
抿起唇,王新用放开了他的手。
从他的表情里,亲兵大概明白自己这条胳膊是救不回来了, 有点难过,但他又不想让王新用知道,于是他朝王新用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将军, 还能活着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王新用看着他的脸上的笑, 越发的自责:“都是我的错。”
他不该轻信原百福, 不该跟着他走, 不该同他行进了一路,都没发现过他居然已经起了反心。
好人都这样,出了事第一反应都是自责,即使这件事同他森*晚*整*理根本没有关系。
亲兵张口想要反驳他,而这时候王新用已经抬起头,他看向头顶,然而竹林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差点害死他的悬崖峭壁,如今他连看都看不到了。
王新用:“……我得回去。”
原百福是有备而来,他的兵却毫不知情,一旦东窗事发,以原百福这个狠辣的性格,说不定会把他的人都杀了。
姚显或许能撑一段时间,但他也撑不了太久,姚显的威望不够,后军当中有好些愣头青,都是屈云灭嫌弃他们性格不稳,又觉得他们在打仗上有点天赋,于是通通丢到王新用这里接受老实人的深造。
深造成功的,自然就出去继续建功立业了,没成功的则分两种,一种不愿听别人话、但愿意听王新用的话,于是继续留在后军,另一种谁的话都不听,直接被屈云灭打发到各个关隘当守城小将。
有时候屈云灭也不是嫌弃王新用,而是他手里的兵最缺历练,于是一有什么脏活累活,他就交到王新用手上。……
这种做法到底有哪里不妥,这个问题还是以后再说吧。目前的问题是,那些人谁都不服,就服王新用,看在王新用面子上他们或许还能服几天姚显,但五天,最多五天,他们就再也忍不了了。
王新用心里着急,可着急也没用,他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更何况,能不能出密林是其一,接下来这几天他们怎么生存是其二。
亲兵扶着王新用,而王新用架着亲兵的胳膊,两人都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继续沿着河边前行,而刚走出去一步,远处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无比寂静的夜空里,平日的鸟叫都增添了几分扭曲和可怖的意味。
“咕咕固!€€€€”
王新用:“……”是斑鸠。
好吧,没那么可怖了。*
王新用在下面荒野求生,估计要很久以后才能绕回正确的道路上了,而原百福他们,却是第二日一早就到了汉中盆地。又经过一上午的赶路,他们来到目前申养锐的部队驻扎的城池€€€€梓潼郡。
斥候发现镇北军来了,立刻回去汇报给申养锐,得知他们一共来了七万多人,申养锐的脸色别提有多严峻了。
他一共才带了五万人,五万对七万,看似他们还有胜利的可能,可那是镇北军啊,人家的军队里面没有闲人!……
申养锐立刻把自己的部下都派了出去,一部分前去益州,把那边的驻军,还有贵族的私兵全部招募过来,另一部分则去南广、建宁等地,要当地的太守立刻把守军交给自己。
这就是正统的优势了,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向任何一个城池征兵,当然,给不给的那就另说了。……
申养锐在这边摆出了大敌当前的架势,然而他满心戒备的镇北军并没有一上来就攻城,而是派了一个使节过来,说是他们的原将军有话想要对申大将军说。
申养锐没见那个使者,因为他觉得这里面有诈,但那使者送上来了一封信,申养锐狐疑万分,却还是让亲兵把信拿给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拆开了。
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于是又看一遍。
申养锐:“…………”他震惊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本以为大司马是孤注一掷,在种种死路之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死的,谁知道,这条死路居然被敌人自己打通了!
乖乖,还是大司马有先见之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因为谁也不知道敌人那里藏了几个蠢货!……
申养锐差点笑出声来,但在真正的高兴起来之前,他又令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原百福的投诚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只是诈降呢。
他一面做好了原百福突然翻脸的准备,又一面把派去南广、金陵的部下召了回来,让他们赶紧改道去金陵,把这件事火速告知大司马。
南雍的通信手段比淮水之北强多了,人家有信鸽,也有完备的驿站系统,三日后,孙仁栾收到了这么一封信,他盯着上面写的原百福投诚、带有六万六千步兵与八千骑兵这一行字,过了许久,他拿出一张新的信纸,然后迅速地往上面写字。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因为这是很紧急的事,而他也不想再让那些冗杂的朝会耽误了这么好的时机。
他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中心意思就一个,他接受原百福的投诚,这些兵马他允许原百福保留五万人,而且他现在就封原百福为镇军将军、宁州督护、兼梓潼侯,但前提是他要守好宁州,若守住了,他就再加封原百福为江阳王。
若守不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