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眼花了吗?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看到萧融扭头对他做口型,说“别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原百福确实是冲着益州而去,他了解宁州,但他更了解益州,益州和宁州交界处,有一座废弃了已久的土楼,这是百年前异族管理益州的时候建立的哨塔,防的就是彼时的宁州人,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座建筑,就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毕竟过去太久,已经破的不能再破了。
土楼是土、木头、还有竹子建造的,那些异族的确挺厉害,能把竹子做的这么结实,百年过去还屹立在这。
离着几十里远的时候,原百福弃马步行,他押着萧融,随便找了一个民居,用绳子把萧融的手绑上,然后又挟持了一对年轻夫妻,用刀威胁他们跟自己一同上山。
至于之前跟着原百福的那些人,有的没跟上掉队了,有的被镇北军追上杀了,还有两个跟他到了这里,但原百福一从马上下来,他就亲手砍死了这俩人。
萧融抿唇望着原百福,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原百福想逃命,那他就该扔下自己,因为扔了自己他逃得更快,而且镇北军也不会一个劲追他了,既然他落魄到了这个地步都要带上自己,看来他还是有别的想做的事。
一路上萧融都默不作声,从白天走到天黑,终于他们到了地方,那对夫妻吓得不停流泪,他们以为自己今晚就要死在这了,谁知道原百福居然突然放了他们。
他们愣愣的看着原百福,后者要求他们按原路返回,不然他就还会找到他们俩,把他们一刀一刀的砍成肉泥。
这俩人抖如筛糠,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等看着这对夫妻离开以后,原百福才一把揪住萧融的衣服,拽着他上土楼。
把萧融摔在地上,再用另一条绳子把他绑在二楼的一根柱子上,转过身,原百福开始布置这里,他把废旧的灯台擦干净,倒上他随身携带的灯油,用火折子将其点燃之后,端着灯台,原百福终于看起来正常一点了。
他问萧融:“你知道为什么鲜卑人挖了屈岳和伊什塔的骸骨,却没有挖屈东的么?”
萧融:“不知道。”
原百福笑了一下:“因为屈东是被鲜卑人引诱过去的,他们烧了那个草场,大火燃烧了整整两天,屈东早就化为齑粉了,他没有骸骨,自然也就不会被挖。”
萧融望着他手里的那盏灯台,他明白了:“所以你想用同样的方式烧死我,这样才能把屈云灭刺激的更严重。”
这样一来,原百福为什么要让那俩人原路返回也就显而易见了,他想把屈云灭引过来。
原百福微笑:“对,我不明白屈云灭为什么这么在乎你,但他在乎你,这可真是太好了。”
萧融也笑:“傻/逼,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呢。”
原百福:“……”
作者有话说:
第0121章 雪花
说实话, 原百福根本不明白这俩字什么意思,不过里面带个傻, 稍微想想也就知道了。
他这才发现萧融从头到尾都没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他正觉得疑惑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萧融问:“屈云灭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原百福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萧融:“谁说我恨他。”
闻言,萧融挑了挑眉:“没错,背叛他、抢他的人马、杀他的属下, 如今还长途奔袭几百里,就为了找个地方烧死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恨他啊。”
萧融的脸上带着讽笑, 就跟原百福在南雍人那里看到的差不多,南雍人露出这种笑的时候, 他会忍着,而看到萧融露出这种笑, 他就忍不了了。
“我不恨屈云灭,我只是看不惯他什么都有的模样,同样的出身,同样的际遇,为什么所有好处都落在了他头上, 他就是个狂妄自大、不知感恩的蠢货,为什么人人都只能看到他,为什么连上天都眷顾他, 他根本不值!!!”
萧融已经不笑了,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他望着原百福, 连反驳他的心情都没有。
屈云灭不值?这话南雍人可以说,淮水之北的百姓也勉强能说,但原百福……
他最没资格说!
当初镇北军死得就剩那点人了,原百福以为他是怎么能活着逃出来的,还不是屈云灭给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后来的十年间,每一次两军交战、每一次冲锋陷阵,不也是屈云灭冲在最前面,保护着他身后的所有人吗!如今镇北军分成好几股,原百福就觉得左军的一切跟屈云灭没关系了,可要是没有屈云灭,他哪来的左军、哪来的主将之位,未曾分军之前,原百福也是被屈云灭庇佑的一员!
但萧融沉默着,这些话他不会说的。
原百福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他没必要让原百福看清这一切,也没必要让原百福感到追悔莫及,发现自己做错了、所以流着泪请求原谅这种戏码……恶,想想就要吐了。
萧融不想这么做,这种报复太小儿科了,所以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在原百福说话的时候,萧融绷紧了自己的手背,试图把一只手从捆得紧紧的绳子里抽出来,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没用,大拇指下的掌骨总会卡在那,萧融垂下眼睛,另一只手按住那块骨头,然后猛地用力一撅。
他疼得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咬着的唇瓣也渗出了血,原百福还以为他是终于害怕了,他也想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但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于是他转身把那盏灯扔了出去,火舌顺着灯油蔓延,舔到破败的木床、还有上面破破烂烂的布料之后,更是一下子就烧灼了起来。
这回原百福能更清晰的看到萧融了,他身体哆嗦着,额头上都是冷汗,原百福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下一秒,萧融身上的绳子脱落,他居然就这么在原百福面前站了起来。
原百福没有意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萧融站的太快,原百福以为他要攻击自己,他猛地抽刀朝萧融砍过去,然而刚碰到萧融的身体,他的刀就像是被一股力气推着,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刚举起来的那个角度。
原百福整个人都呆滞了。
他不信邪,再一次的举刀劈下,而萧融躲都不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原百福动作,原百福是朝他的脑袋砍过去的,但还是一样,刚碰到萧融,或许说马上就要碰到的时候,他的刀又被猛地推了回来。
这回原百福的面孔扭曲了。
他喃喃道:“怪物,怪物……”
说完了,他突然回神,用更加狰狞的表情砍向萧融,而萧融神情诡谲,他勾唇微笑,一步一步的朝原百福走过去,后面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开始烧上房顶了,这两人却全都不在意,原百福一刀又一刀,但不管他怎么左劈右砍,萧融就是没事。
在他终于停下以后,萧融还怜悯的看着他,对他说:“我可不是怪物。”
“我是神仙派到凡尘里的使者,我此生唯一的任务就是辅佐屈云灭,让他登上帝位,你说上天眷顾他,这不准确,因为上天也是为他而服务的,真龙天子,你听说过吗?屈云灭他就是真龙化身、注定的天子,你以为你跟他差不多,因为你们活在一样的世界和一样的环境当中,但实际上能和他一起降生、一起长大,这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所以你看,被上天眷顾的人其实是你啊。”
原百福呆愣的看着他,而萧融对他歪头:“你生来就是一个属下、一个仆从、一个跟班,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能和屈云灭相提并论呢?你跟他的差距就像是云泥之别,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来到屈云灭身边,却不来到你的身边呢?”
原百福不断地重复:“不、不,你就是个怪物,你、你是鬼,不是人,也不是神仙!屈云灭也不是天子,他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小人!仅仅因为他姓屈而已,他姓屈就能不把我当人看了,他姓屈就能比我高一头了,没有我的话€€€€”
萧融:“没有你的话,屈云灭也还是屈云灭,过去这半年就没有你,他过得越来越好,但过去这半年你没有他,你过得又如何?”
原百福怔了一下,然后他大吼一声,朝着萧融再次砍下来,而这回他的刀被弹开以后,萧融立刻伸手,趁着原百福分神的时候把刀抢了过来。
萧融是可以挥动真剑的人,那挥动一把真刀,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萧融现在充满了怒气,他拿着刀,反手就往原百福身上砍过去,原百福受伤,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但萧融到底是没有真正动过兵刃,所以他这一下并没有伤到原百福的要害,身体上的刺痛让原百福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猛地朝萧融扑过去,而在扭打当中,萧融手腿并用,勒着原百福的脖子,用力的把他往旁边一撞,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土楼顿时晃了一下,房梁砸下来,萧融一惊,瞬间后退,但原百福可退不开了。
发出一声闷哼,原百福被砸在底下,巨大的圆木压在他的内脏上,也是萧融刚才砍到他的地方,原百福费力的抬头,似乎想要对萧融说什么,但他的眼皮渐渐阖上,他的脑袋也砸回了地上。
萧融站在角落,背后是蔓延的火势,眼前是挡住去路的房梁和生死不知的原百福。
他紧紧盯着原百福,却看不出来他还活没活着,不知是扭打的原因、还是火情越来越凶猛的原因,萧融呼吸十分急促,他才注意到四周都是浓烟,原百福就是没死,吸一会儿这里的烟也该死了。
这时候萧融是可以逃出去的,只要冒着被火烧到皮肤的风险,在楼塌之前快点下去,萧融就能捡回一条命来。
但他浑身都疼,后脑勺疼,断骨的手也疼,刚刚和原百福扭打在一起,他脸上擦破了伤,身上也有别的伤,再加上这里火势这么大,吸了那么多的浓烟,萧融都怀疑自己能不能走下楼去。
就是走下去了,他这个模样,怕是又要随机吓死几个关心他的人了。
当然,他如今在益州呢,一时半会儿吓不到其他关心他的人,就只能吓到屈云灭而已。
没人告诉萧融屈云灭怎么样了,原百福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些事,所以萧融只能想象,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他决定不出去了。
系统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给点正面作用了,关于系统说过的萧融死不了,在几次尝试之后萧融才知道,它分为两种。
一种是突如其来的致命外伤,这些无法伤到萧融;另一种是循序渐进的致命伤,像是淹死、闷死,萧融会在这个过程里昏过去,之后系统就会把他转移到附近的某个安全地方,等他醒了,他身上也不会留有什么痕迹。
萧融是个惜命的人,所以他不可能主动去尝试这些事,这都是去找屈云灭的路上碰见的。
阿树很佩服萧融的一点就是他永远都能从匪盗手下全身而退,嗯……也不是那么全身,有时候他靠着不死之身把人吓跑,有时候就只能死一下,然后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爬起来。
目前为止萧融只“死”过一次,就是淹死那一次,那些人害怕他,以为他是精怪,所以把他扔水里跑了。
呼吸不上来的感觉真是相当难受,有点像现在,区别是在水里的时候他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而在这里,他能清晰的看到所有东西,看到火焰跟怪兽一样吞噬着这栋土楼,片刻之后,它也会吞噬他。
萧融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他有不死之身,他就像是吃了唐僧肉的小妖怪,再也不怕死了。……可他还是很害怕。
望着那些席卷房屋的火光,闻着这令人呛咳的浓烟,萧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昏过去,这种等待的感觉太不好受了,仿佛他等待的不是自己的重生,而是自己真正的死亡。
他胆小,他怕死,按理说一个人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危机以后,应当就不会再那么害怕了,可他不行,他还是跟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一样胆小,每个人都有无法改正的缺陷,这个应该就是萧融最大的缺陷了。
可是,萧融心想,他应该还是有点进步的,毕竟这回他是主动的坐了下来,虽然很害怕,但他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在大火烧伤他之前,他就会因为吸入了很多的一氧化碳触发系统的机制,他不会感到疼,而且醒来以后他身上的伤就都消失了,回去以后他也不用当病号了。
更重要的,等屈云灭找过来以后,他就不用再担心了。
多好,人人都能安心,屈云灭安心,他也安心。
嗓子像是被刀刮了,整个人都变得难受起来,萧融开始咳嗽,在一次咳得像是要把血也咳出来之后,萧融坐不住了,他慢慢的躺下去,望着摇摇欲坠的房顶,萧融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
他小声喊:“屈云灭。”
“屈云灭,屈云灭,屈云灭。”
“屈云灭我替你问出原因了,他就是嫉妒你,以后你不用再想这个问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所以我才朝你跪下,我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毕竟我才是那个过来拯救你的人。”
“为什么死掉总是这么难受的事,都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我的身体还要再折磨我一遍,有人说这是生理机制,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求生啊,都没有机会了,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呢?”
“屈云灭,我嗓子疼。”
“屈云灭……”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会念出那个希望他能保护自己的人的名字,多数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叫妈妈,而萧融跟他妈妈的关系很一般,所以之前萧融从没叫过什么人的名字。
有时候想想也是怪可悲的,他连个信仰都没有,弥景要是出事了,估计临死还能念叨两句佛祖,而他想念叨某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念叨谁。
那是过去的他,如今的他已经有人可以念了。
可是真正的念出来以后,萧融才知道,原来有人念更可悲一点,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种好运气,念完以后就能见到那个人,其他人都是在恐惧和思念当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点时光。
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房顶坍塌了,在萧融彻底闭上眼之前,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他心想,下雪了啊。
不要下太大,因为那样屈云灭就不好来找他了。*
系统是个超出人们认知的东西。
但这世界的运转与系统无关。
所以这世上没有什么超能力,能够让屈云灭听到萧融的声音,让他知道萧融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样能让他少害怕一点。
但有时候不是系统做了什么,而是这个世界对人施舍了温柔,所以屈云灭奔袭到半路,突然,他疼痛的弯下腰去,他捂着骤然缩紧一般的心脏,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几乎要把这绳子捻成粉末。
鬃毛在他眼前抖动,屈云灭不需要念萧融的名字,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萧融,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已经消失了,他不再有过去和未来的概念,也不再思考当下的事情,他就是往前跑、往前跑,不断地加速。
即使是心脏发疼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过,天气很冷,风声呼啸,但屈云灭意识不到,雪花落在萧融脸上的时候,它也落在了屈云灭的身上,第一场雪便是大雪,越上山雪越大,慢慢的屈云灭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雪让山路变得泥泞,等到终于回到那个土楼前,那对夫妻感觉自己死了好几遍,而看着那个土楼本该在的地方,这对夫妻过于震惊,揉了好几下眼睛。
“这、这这,它之前就在这儿啊!军爷,我没有说谎!”
天还黑着,这俩人视力不好,所以没看见那个被雪覆盖的小土包,他俩还在努力的朝其他将士解释,而屈云灭已经下马,他大步的朝那边的断壁残垣走过去,雪让火熄灭了,可是熄不掉空气中的余烬味道,屈云灭的脚像是生了钉子,他笔直又僵硬的站在这。
东方进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而他看向屈云灭,绞尽脑汁的想要安慰他,谁知突然之间,屈云灭冲向这堆废墟,他搬起上面的碎土块,然后用力的扔到一旁。
上面是冷的,浸了雪水以后冷到刺骨,下面却是热的,有些地方还在燃烧着,屈云灭搬开上面的东西,继续搬下面,再粗糙的手到了这种时候也要变成烤猪蹄了,屈云灭的皮被烫掉了一层,之后就是肉被烫黑,而烫得血肉模糊了也不算完,因为大火从不对人留情。
没人劝他,也没人觉得自己能劝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连忙上去跟着一起搬,那对夫妻还站在这,他们傻傻的看着这一幕,不懂这些镇北军为什么要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