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在外不是一个好时机, 萧融的情绪总是很紧张, 他和屈云灭几乎日日都能找到新的分歧, 所以他们经常吵架, 意外也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发生,让人自顾不暇。屈云灭是个急性子,但在这件事上他破天荒的耐心起来,他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徐徐图之,这就跟打天下差不多,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融的确就是他的天下。
但这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萧融送他的这个礼物实在太让他震惊了,震惊到让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好像……好像萧融对他……也有类似的情愫在里面。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他想现在就说。
“阿融,阿融€€€€”
屈云灭大脑一片空白,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在他努力找寻言语的时候,他把萧融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没了坚硬冰冷的铠甲,只剩下柔软陈旧的布料,就像屈云灭这个人一样,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才艺和外表,但当他围绕着你的时候,你只想倚靠在他身上,好好的休息一晚。
屈云灭心脏跳动的太猛烈,隔着骨肉萧融都能感受到里面蓬勃的生命力、以及激荡又深重的情感,今日的萧融二十岁了,但年龄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眼界和智慧,萧融虽然年纪小,可是跟这群基本没怎么见过世面、也没怎么和人相处过的镇北军相比,萧融懂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他知道的。
他知道屈云灭对自己很特殊,他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屈云灭就已经对他施展了优待,他也知道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就对一个人好。
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能让萧融积极主动的去跟自己家人吃一顿团圆饭,而仅仅半年的朝夕相对,就让屈云灭愿意为了他攻打南雍,萧融可以用他是屈云灭的大脑、他是屈云灭的军师、离了他屈云灭就要犯蠢然后死翘翘来欺骗自己,但那有什么意义么。他知道屈云灭不是为了那些理由,他单纯的就是为了自己而已。
这答案明显的过头了,有时候萧融只能庆幸这是一个蒙昧的时代,而镇北军没有染上官僚们的恶趣味,所以他们连男人可能会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幸好他们不知道,这才给了萧融一点装傻的时间。
可是他不能装一辈子吧,更何况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啊,另一个人早晚会想明白,他又是那样猛烈且强硬的性格,他不会同意萧融的做法,他一定会把萧融从阴影里拽出来,让萧融和自己一起站在阳光下面,将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呈现到眼前。……
萧融突然快速的开口:“别说。”
屈云灭一怔,他看向对面的萧融,而萧融紧紧拧着眉,语速非常快,快到根本就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代表他说的都是他的心里话:“不管你想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给出你想要的回应。”
屈云灭神情微滞,他明白了萧融的意思,于是他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而萧融已经垂下了眼,他又说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只适合做臣子,其余的所有身份都不适合我。我不是一个好孙儿,也不是一个好兄长,我能让大家的生活变好,这就足够了,别再想从我这里得到别的东西,因为我给不了。我……我想过尝试,但我太忙了,我没有时间,我€€€€”
他说这一串话只用了几秒的时间,脑子慢点的人估计都跟不上他,而听着他的话,屈云灭的神情慢慢变得错愕起来,这时候,萧融突然用力的喘气,他的思路断了,后面要说什么他想不起来了,他感到慌张,但他慌张的方式是竖起防御来,让人不能看到他破败的内心。
于是萧融一个用力,狠狠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他偏过头,呼吸十分急促,在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屈云灭,他就以为屈云灭也看不见他了,其实他的所有样子都暴露在屈云灭的目光之下。
萧融的视野变得润泽,因为他的眼里起了一层水膜,他听到旁边椅子挪动的声响,他以为屈云灭要走了,但他只听到了两下脚步声,然后,他的眼前就多了一个人。
萧融下意识的要抬头,但屈云灭已经半跪在了地上,他挺直了脊背,却还是比坐着的萧融矮十寸,这是个全新的视角,能让他看见所有萧融想要藏起来的东西,比如他紧咬的唇瓣,带有泪光的眼睛,还有掐到发红的手指。
萧融拒绝他的时候,屈云灭觉得当头一棒不过如此,而发现萧融拒绝他以后会难过成这个样子,这才让他明白了心碎是什么滋味。
屈云灭抬手,替萧融把眼角的泪珠抹掉,沉默了许久,他才道:“我不说了。”
萧融看他,而他对萧融扯了扯嘴角:“说出来是让你知道,可你早就知道了,那我又为何非得说给你听呢。阿融,没关系,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你不想要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强加给你,就像如今这样也很好,你送了我这样好的礼物,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自由。”
屈云灭微微咬重了最后两个字,而在他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刚刚擦过的眼泪又从萧融眼中掉了下来,就像是两颗一转而逝的珠子。
屈云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一边说,一边还有心情在心里嘲讽自己,行啊,都快成情圣了。
“……别哭。”
“我知道在我身边,一日复一日的为我殚精竭虑有多辛苦,这天下是你的心血,并非我的,所以你不愿意有任何变数。那就不要让它有,臣子也好、什么都好,不管你想成为什么身份,我都不会阻拦你,只要你的身份依然可以留在我身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
萧融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他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屈云灭,再张口时,他用鼻音问屈云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倒霉。”
喜欢上他这样的怪人。
屈云灭笑了一下:“不,我觉得自己运道好极了。”
说到这,他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萧融的脸,把萧融弄得都有些不舒服了,他才认认真真的对他说:“与君相识,三生有幸。”
纱布硌得萧融忍不住的皱眉,听着屈云灭文绉绉的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萧融突然笑了一声。
他一笑,屈云灭也笑,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仿佛两位智障人士一般的笑了半晌,然后萧融才扒拉开屈云灭捧着自己的手。
他站起来,垂眸嘟囔:“我该去睡了。”
屈云灭也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他转身要走,萧融却叫住他:“你……要不要留下?”*
吹灭灯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谁也没有闭上眼睛的意思。
屋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萧融想着今晚屈云灭的话,又想着未来的种种,这些东西乱糟糟的待在他脑子里,根本抽不出一根丝线来。
就这样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床幔,然后萧融蓦地张口。
他好像知道屈云灭没睡,所以才叫他叫的这么有恃无恐:“屈云灭,你还没祝我生辰快乐。”
屈云灭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紧跟着开口:“祝阿融常见三春景,又遇七星平,也祝阿融能早日得偿所愿,快活人生。”
萧融安静的听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屈云灭以为他睡了,但其实他是在许愿。
而他的愿望并非是他自己的,他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神明祈祷,希望最后得偿所愿的人不是他,而是屈云灭。…………
第二天,镇北军踏上归途。
雪路不好走,但好在他们带足了补给,而且大家出来的时间真的是太长了,每人都归心似箭,哪怕满目白色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
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真得赶快回去,不然的话,今年谁也别想回家过年了。……
十月结束,十一月初五这天,屈云灭他们终于回到了陈留。
这一路的艰辛就不必再提了,进城以后,好些人都觉得自己不像是回家了,而是难民终于接到了主城的收容。
陈留这边情况还好,到现在为止只下过一场雪,宋铄安排人把主城清理干净,如今城中道路还是干爽的。
这既方便了居民,也方便了凯旋的军队,一入城,大家就受到了陈留百姓无比热烈的欢迎。
张别知在城外迎接他们,萧融隔着老远就看到那边有个人挥舞手臂,又蹦又跳,胳膊腿大开大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那边跳大神。
整个陈留会这么在屈云灭面前表现的只有一个人,一下子萧融就想起来当初自己是怎么骂张别知的了,如今再看,他还是觉得自己形容的很贴切。
城中重要人物都走了个精光,迎接大军的人变成张别知也无可厚非,等离得近了,萧融才发现不止张别知在这,佛子也在,他那个脑袋虽然不反光,但在太阳底下还是非常明显的。……
马猴和秃驴,这就是迎接大军的阵容了,萧融也不挑,看见他俩的面孔以后,萧融顿时就激动起来,整个心脏都飘忽到了空中,明明他和佛子也没分开多久,上个月他俩还一起下棋呢,但看见弥景站在城门口对他笑,他还是有种历尽千帆的感觉。
诚然,他会这样有他差点死了一回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回家了啊。
就像后面的将士们喊的那样:“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哈哈哈哈!到家啦!”
还没入城就激动成这样,让外人看了算怎么回事,一点军纪都没有,要是往常屈云灭肯定要罚这些皮猴子,可今日他没有这么做,都到家门口了,何必要扫大家的兴致,更何况这里也没有外人啊,都是自己人。*
萧融从城门就下来了,他不想跟大军进去接受百姓们的投喂,上回他被砸的包可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消下去,更何况他还有别的事想问。
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宋铄,萧融不禁担心起来:“宋铄为什么没出来,该不会是把自己累病了吧?还是天太冷,他的弱症又犯了?”
张别知本来咧着嘴朝他笑呢,一听这个,他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你就只关心宋铄?都不关心关心我?义阳是我打下来的,我姐夫没告诉你吗?也是我站在这等了你们一上午啊!你怎么不问问我冷不冷??”
萧融:“…………”
他默默看着张别知,“那你冷吗?”
张别知:“冷啊!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冷,你心里都没有我!”
萧融条件反射的往身后看,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屈云灭已经带着大军进去了,他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而这时候,他跟另一个回头看的人对上了视线。
弥景:“……”
萧融望着他,眼神渐渐变得疑惑起来。
他的眼睛里写着一句话,你回头干什么?
弥景:“…………”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道。*
佛子带人回了陈留之后,原本驻扎在义阳城的兵马就不用再这么紧张了,宋铄安排人换防,顺便把张别知也换了回来。
原百福叛变的这段时日,不是只有益州和宁州风声鹤唳,几乎整个天下都跟着动荡了一下,南雍人开始集体逃跑,淮水之北的百姓则闭门不出,宋铄担心城里也有叛徒,又大刀阔斧的整改了一遍,至于那些倒霉的原家人,早在宋铄得知原百福叛变的第二天,他就把这群人全都关押起来了,正等着屈云灭他们回来处理呢。
隔着一千多里地,陈留这边的人就是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也没什么用,只能在这边着急的干瞪眼。
而萧融被劫走的消息是和他被救回来的消息一起送达的,看信的众人心情就跟过山车差不多,萧融一听这个,立刻问陈氏知不知道这件事,张别知大大咧咧的回答:“自然是不知道,萧老夫人这几个月都没怎么闹事,她一直待在房间里,给大家省了不少事呢。”
萧融拧眉:“那我祖母的身体……”
张别知:“好着呢!一顿还是能吃三个大饼。”
萧融:“……”
看来是真没什么事。
大家都好好的,宋铄不出来迎接萧融他们,也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另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张别知让萧融自己去看。……
一段时间不见,萧融发现张别知脾气见涨,而萧融还真就被他这个样子唬住了。
为了等大军都过去,他们几个进了附近的一个茶坊,坐到茶坊的席子上之后,萧融一惊,他伸手去摸地上的席子,张别知嘿嘿笑:“不知道这是什么吧?这叫地炕,你走没多久,有个工匠弄出来了这么一个法子,如今城里的食肆都用这个了,椅子都撤走不少了。”
萧融:“……”
他只是惊讶,又不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萧融对张别知的耐心正在一点点退去当中,可惜后者根本没发现,他还在巴拉巴拉说着城里的变化,萧融摆摆手:“行了行了,这些以后再说,城中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张别知挠挠头:“没有啊,大王走了大家都担心着呢,怕山匪或是流民冲进来,几乎没人惹事。”
萧融又问:“南雍那边呢,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张别知张口要回答,但是一旁的弥景先说了:“大的动静没有,小的动静不断,申养锐被撤职了。”
萧融一愣:“撤职了?!”
他可是大将军啊,孙仁栾最得力的助手,怎么会撤职了?
弥景点点头:“具体的情况外人也不清楚,如今南雍的大将军另有其人,大司马孙仁栾向各城池招兵,他们也知道这一次是彻底的惹怒了大王,若按大王所说,明年春日再打过去的话,金陵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拿下来。”
萧融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他问的不是很自信:“你的意思是……”
弥景:“你想办法劝劝大王,最好快些攻过去。”
萧融:“…………”
不得了,和尚都来建议早日开战了。
萧融倒是明白弥景的意思,早打早了,真等孙仁栾想尽办法的从各城池搜刮守军,金陵本就是个铜墙铁壁,兵马多了,那就更不好打了。
金陵最擅长的就是防守,而偷爬城墙、打开大门这个招数在鲜卑就已经用过了,估计没法在金陵这里复刻一遍。
但萧融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知你心,你想让两军之间的伤亡减少一些,但这几个月都不适合开战,将士们已经非常疲敝了,如今左军元气大伤,还不值得信任,前军和右军又分散出去,留在鲜卑和契丹的土地上,后军更惨,王将军伤了腿,身体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内伤留下来了,如今咱们更需要休养生息,大王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才定了明年春日南下。”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安慰弥景道:“放心好了,南雍如今距离灭亡只剩一步之遥,就算晚一些去打,也是大王必胜,而根据我对申家军的了解,我看金陵的这些守军估计也是一样的心态,真打到他们面前,他们很痛快的就会投降了。”
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