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3章 五百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去的那一日, 连续七日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美好时光,令许多人都惫懒了下来, 屈云灭是个看不得别人闲着的,他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兵出现这种情况,因此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军营里早出晚归,没他缠着,萧融也松了口气。
高洵之、萧融和宋铄三人坐在一起对名单,宋铄推举, 萧融分析,最后高洵之拍板,定下了南阳和汝南两郡的新太守。……
看着这个流程还挺复杂的, 其实宋铄一共就推举了三个人,宋铄有多挑剔, 大家有目共睹,萧融再踢出其中一个, 定夺好剩下两人的各自去向,等那两人的名字送到高洵之手里,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毕竟高洵之非常信任萧融,除非有重大问题, 不然他根本就不会拒绝萧融。
名单定下了,高洵之就拿着出去找人了,他年纪大、威望重, 像这种语重心长的谈话, 向来都是他负责。
他们仨这不声不响地就定下了南阳与汝南的未来, 要知道那边的旧太守还健在呢, 他们以为自己把赵兴宗伺候得不错,心中正得意着呢。
至于得到撤职的命令他们会不会搞什么小动作……陈留重兵把守,两地相邻这么近,他们要是敢来硬的,屈云灭正愁吃饱喝足了没地方泻火呢,相信得到消息以后,镇北王会兴高采烈地跑去镇压他们。
他们要是敢来软的,那萧融也无所谓,堂堂一地郡守,连这点问题都处理不好,有点事就想着找上面给你出头,那只能说明你也是个废物,也该趁早下来腾地方。……
只是在写正式的任命公文时候,萧融微微顿笔,然后突然笑了一声。
宋铄立刻就把脑袋支棱起来了:“你笑什么?”
萧融:“……”
宋铄最近十分敏感,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在意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什么。
默了默,萧融道:“我觉得今日这事有点意思。”
宋铄不解:“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看,撤他们职的时候就该再送上三尺白绫,连我派的人都敢怠慢,他们就该引颈就戮、以死谢罪。”
萧融:“…………”
快半年了,别说进步成七窍玲珑心了,萧融甚至觉得宋铄还退步了一些,每当遇上这种事,他就会变得格外偏激。
都有点像以前的虞绍燮了,说起来,虞绍燮倒是没再喊打喊杀过了,他还是勇,也特别轴,但在处理类似的事情上他一向恩威并施,从盛乐传回的书信也能看出来,盛乐如今愈发的稳定,战俘和鲜卑人都老实了下来,能让这么多刺头平静,这是多大的本事啊。
萧融寻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又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萧融忍不住瞅瞅这扇目前看起来还十分一根筋的门。
宋铄:“……你怎么又看我?”
萧融耸肩:“你好看啊。”
萧融以为宋铄听完会脸红,毕竟这也是个纯情的主儿,然而宋铄从来都不让他失望。
点点头,宋铄恩赐一般的对他说道:“也是,想看你就看个够。”
萧融:“……”
那话题已经被自信的宋铄岔过去了,萧融默默闭嘴,也就没再解释。
他笑是因为,他们三人今日处理这件事的办法,有点像分工合作的三省六部制。
封建社会初期,社会极度动荡,真要论起来的话,现在都比不上初期的时候,毕竟那时人们不是很认同皇帝这个职业,“天子”的概念并未深入人心,皇帝们忙着保护自己、保护自家人,自然也就没时间集中手中的皇权。
几十年之后,社会相对安定了,但凡是有点心气的皇帝,都在努力回收自己手中的权柄。
三省六部制只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宰相分权制度,而在三省六部制出现之前,还有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光宰相这个称呼,一千年来就不知道变了多少回,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融如今承担的司徒之位,其实就是分宰相权的一个职位。
但不成熟就是有不成熟的原因,司徒这位子可大可小,近一步就成了大司徒,跟大司马一样,都能把持朝政,远一步就成了民部尚书,手中职能只剩下财赋,根本无法辖制上面的宰相。
萧融撑着头,像司徒、司空、太宰、太傅这类官职被淘汰,那都是有原因的,手中权柄太大,即使皇帝很努力的把它们分开,但只要沾着这个名头,而在此位的人又很厉害,那他就有机会压制同级的其他人。
南雍的溃败就有这个官制的一部分原因在,一品的官太多了,即使是孙仁栾也无法不给那些人面子,大家都能说话,都觉得自己有分量,朝廷里的氛围自然就变得乌烟瘴气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们任人唯亲太严重,想办一个人,得连那个人的家族、姻亲、师门、同党一块办,就像当初的羊藏义,为什么他一点事没有,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能继续当丞相,就因为他背景太深厚,除非玩阴的,不然羊藏义和孙仁栾谁也动不了谁。
想想就头疼,要是当初系统让萧融去拯救小皇帝,萧融怀疑这时候自己已经跟小皇帝同归于尽了。……
虽然萧融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加稳定的官制,但那些都太超前了,跟这个时代比起来,三省六部已经非常时髦了,一个朝廷不可能只有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年轻人,肯定还有许许多多根基深厚的中老年人,老人的智慧也不可小觑。更何况灭了南雍不等于把所有南雍人都一棍子打死,再烂的朝廷当中,也是有这么几位中流砥柱的,这些人的效忠可以让新朝走得更顺畅,要不是不可能,萧融甚至连孙仁栾都想拉拢过来。
嗯,就是这样,官制可以慢慢改进,但世家一定要除干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呐。
微微敛眸,萧融把写好的公文放到一边,这节骨眼也不用想再将公文送去南雍让小皇帝盖玉玺的事了,都撕破脸了,何必还做这掩耳盗铃之事呢。*
换太守是第一步,等到那俩不干人事的太守连人带东西被赶出府邸之后,又等了五日左右,萧融才派出一支队伍,由那个特别会赚钱的秘书郎带领,不顾北地的冰寒,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各城池€€€€要债。……
萧融思来想去都觉得这就是个好时机,冬日,大家都不会乱走,而大部队此时都在陈留休养生息,所有人都知道镇北王也在猫冬呢,肯定不会吃饱了撑的揭竿而起,萧融给秘书郎派了足足一万多人,带够粮草和御寒的物品,还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刀,也就是屈云灭一百多把刀中的一柄,让他拿着去吓唬人,要是真有人这么横,死活不给且想要动手,那他就干脆利落的把人杀了,再修书一封回去,萧融会立刻派人顶他的缺。
秘书郎:“……”
哦对,秘书郎如今已经不是秘书郎了,他被萧融从刺史府里提了出来,如今他是高洵之的属下,有个非常风光的名头,叫丞相司直。
听起来很威风啊,论起来职能也是相当威风的,因为他的任务是辅助丞相。
但其实这是个特别得罪人的官,从他这名字也能听出来,司直,谁不正直他就要举报谁。
南雍都没这个职务了,因为太得罪人,而且这个职务是挂在丞相府的,他得罪人,丞相就跟着得罪人,所以雍朝的丞相果断把这个职务撤了,只让御史中尉来干这个活儿。
也就是赵兴宗他祖上做过的那个职务,做了没几年,就把自己折腾到监狱里去了。……
一听到有出差的任务,赵兴宗还以为又要落自己头上了,而且新职务就像是宿命的轮回,赵兴宗怎么看怎么觉得倒霉的是自己,等到任命一下来,赵兴宗在家哈哈大笑,差点没把自己笑厥过去。
第二天他就去找新上任的司直喝酒,热热闹闹的为他送行。
新司直:“……”我认识你吗?
有人不喜欢这个职务,有人却是喜欢得紧,从这位在刺史府坐地起价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厚脸皮且狠心的主,毕竟一般人干不出来说涨价就涨价这种事。
宋铄买房产他都一口气涨了两千,而不是老老实实地按原价卖,可见这人不惧强势。萧融还听说,有人第一天去找他买房,结果犹豫来犹豫去没下手,第二天他就把牌子上的价格翻了一倍,那人下定决心来买,发现涨得这么猛,他也不慌,回家就请出自己八十岁的老母和七十五岁的姨娘,让两个老太太在那哀哀恳求,一个劲地说家里没钱了,前年遭灾去年死人,再不买房她们两个老太太就要露宿街头了……
换一般人早就动了恻隐之心,但这人始终都没反应,最后气得那个买家出了官府破口大骂,因为实在砍不下价来,他只好用一倍的钱买了。
萧融:“……”
所以你还是有钱啊。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人才,卖房太埋没他了,收债才是他的归宿。……
淮水之北的城池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座,除了秋收时镇北军去强收过当地的粮草,其余时间一概不管他们内部的事情。而这回萧融命他们去收的是各城池的杂税,按例这些杂税一半归当地官府,一半要交到朝廷,既然没朝廷了,那就交给镇北王好了。
前有两个太守刚被赶下来,这些人应该正是胆小的时候,他们也知道淮水两岸的大战一触即发,镇北王应当是真缺钱才会找他们要税款。……其实不缺,萧融只是需要一个发难的契机。
乖乖交了,就说明此人窝囊,还能留一段时间,若是铁公鸡到了一毛不拔、还要悍然动武,那这人就没救了,性命面前都不愿意低头,以后也别指望着他能听自己的话。
乱世太久,真的有很多人都习惯了拥兵自重,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就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觉得即使镇北王当了皇帝,天下也还是这个天下,所以还是想用过去那一套打发人。
萧融也懒得管了,听话的留,不听话的杀或关,他只希望年前能把这些事都处理完。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零几天,萧融给新司直的任务是两天收一城,当天去,第二天就要求他们把税款集齐,能交上一半来就算合格,反之交不上来的话,立刻拿人,一句话都不用多说。
之所以给的时间这么紧凑,是因为萧融担心这些人自己不愿意出钱,却强抢百姓来给他凑钱,在这时候抢百姓的东西,那就真是逼着人去死了。…………
新司直带兵走了,高洵之还给他配了一个小将军,另一边地法曾也已经进了南雍的地界,隔两日他就发一封信回来,说说找人的进度。地法曾这人很聪明,他并不一味地只找韩清,而是到一个地方就端一个地方的清风教窝点,走的时候带着那些手里有血债的资深信徒,光天化日之下,不给人吃的饭、不给干净的水,派人盯着他们,时不时就揍他们一顿,若是病了,看着快死了,那就关囚车里养两天,养好了继续拉出来揍。
路上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地法曾也全然不在乎。……
资深信徒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如此一来自然就有人想要劫狱,能加入清风教的,要么是阴暗批、要么是热血怪,总之都很喜欢动手,他们来一个、地法曾收一个,诚然,有些人的信仰可以突破本能的限制,但显然这些人都还没到那种境界,稍微用点手段,他们就把附近的窝点又招了出来。
就这样,地法曾不自己找,而是靠着这些人送来的情报,一点点的往清风教大本营逼近。*
从第一张通缉令贴出来的时候,陈建成就火速带着韩清等人挪窝了。
如今夏口镇的宅院里住了一群老弱妇孺,不用怀疑,这些人个个都是清风教的爪牙。
但陈建成他们也没跑太远,先往东到西塞停留了一段时日,补充行囊,顺便打探消息,关于他们清风教的消息不多,关于镇北军的消息倒是不少。
镇北王的四大部将之一陡然反叛,他带兵投靠了南雍,如今正和大将军申养锐同在梓潼。
听到原百福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建成茫然了一瞬,虽然原百福是屈云灭的人,但屈云灭手底下的将军有点多,他一时之间也没法把谁跟谁对上号。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他瞬间就激动了:“李修衡曾跟我提过此人,他说此人可用,哈,这居然是真的!”
但韩清没说话,他也记得李修衡给出的这个信息,甚至还琢磨着以后是不是要跟这个人接触一番,如今却不用了。……十足的蠢货。
想要背叛屈云灭,处处都是好时机,他可以在李修衡刚死的时候叛变,也可以在大军回旋之后,对阵南雍之前叛变,前者可以说他念旧,后者可以说他不愿做乱臣贼子,但他偏偏在整个天下最感激屈云灭的时候叛变了,而且是在屈云灭给他下了军令以后。
在高位上行走,每一步都应小心翼翼,仔细斟酌,既然屈云灭这军令是临时下的,那原百福的想法肯定也是临时才有的啊,将叛变当成儿戏,这人不是蠢得要死了,就是脑子已经出问题了。
韩清不怕恶人,也不怕笨人,但他怕疯子,毕竟恶人能成为他的打手,笨人能听他的指挥,唯有疯子,毫无理智和逻辑可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以及他的队友全都害死。
因着出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就没有立刻从西塞离开,他们乔装打扮,正准备再看看动向的时候,北边的信徒快马加鞭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韩清的长相和名讳,都被那个可恶的萧融曝光出来了。
韩清:“…………”
不可置信地抢过那张画像,看着上面十分清晰、也十分相似的脸,韩清感觉非常奇异。
因为这年头的画像都比较失真,就算张贴出去了,除非是非常熟悉的亲朋,一般都认不出来那是谁。……怎么就这张如此神似?
那种感觉又来了,从镇北王突然迁都开始,韩清就觉得某些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有些人变得极度陌生,明明他笃定镇北王绝对不会离开雁门关,结果他一声招呼不打就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剑指鲜卑的地方。
明明他认真地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童谣传遍整个中原大地,令众人都恐惧屈云灭的那一日,结果他的童谣还没传到平阳,就已经变得悄无声息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份熟知人心的能力,他知道屈云灭是什么人,知道他肯定会打鲜卑,而计划要是进行得顺利,屈云灭一定会暴怒起来,被愤怒和仇恨支配的屈云灭什么都能做,一场大火,区区小事。
那童谣是他精心策划的,因童谣的出现,屈云灭会受影响,而受了影响的屈云灭,就会做出童谣里相应的事来,等到童谣应验,所有人都惧怕起屈云灭的时候,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如此精妙的计划,为什么每一环都出错了,如今不仅屈云灭没死,孙仁栾也没死,二分天下的情况不仅没有打破,还越来越稳固。
如今连他自己都被暴露在外,他喜欢在暗中行事,偏偏有人一把将他拉到了太阳底下,以后不管他再换什么名字,只要是见过这张画像的人,都会想起他曾是清风教的大护法。
一想到这个,韩清下意识地抿唇。
清风教只是他的跳板,他从未想过真的要辅佐陈建成,更未想过要让世人知道此事。
他心中恍惚,第一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而那陈建成还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震惊的像是被暴露的人是他一般。
陈建成质问来送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萧融会知道韩清的名字和长相,而且还画得如此相似,但送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陈建成越发激动,甚至要拔剑杀了这个人。
等到这场鸡飞狗跳过去,陈建成才想起韩清还在这,他连忙走到韩清面前,想要安慰他,并许下一定会把萧融碎尸万段的诺言。
韩清看他一眼,到底是没有暴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他朝陈建成道谢,然后说自己不太舒服,就回房休息去了。
陈建成心疼地看着他,他也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不管多少钱,他都花得起,他要在清风教内悬赏!谁能拿下萧融的人头,他就送给那人二……二十万金!
这个数额疼得陈建成倒抽一口气,但他觉得值得,毕竟他离不开韩清的辅佐,需要用这个金额刺激一下韩清,万一真让韩清心灰意冷了,他以后还怎么成就大业啊。*
这都是之前的事了,因清风教算是地下组织,如今的车马又造成了很大的信息差,再加上陈留众人有意隐瞒此事,所以隔了好长时间,萧融才知道这个消息。
听到二十万金这个数额,萧融一口茶喷到桌子上。
他顾不上擦脸,立刻就把手放到了自己脖子上,“二、二十万?!乖乖,清风教这么富。”
一瞬间,萧融都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他就应该跟韩清一样隐姓埋名,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这样他就可以拿一个死囚的脑袋去换赏金了,为了让清风教信服,他愿意设计一个盛大的死亡现场出来,等过上几个月,他再用另一个身份出现,这回照样不露脸,免得清风教又这么大手笔。……
高洵之见他摸脖子,还以为他害怕,连忙安慰他:“阿融不怕,陈留日日都在排查生人,根本没有刺客过来,二十万金又如何,他们没命挣、也没命花。”
屈云灭不吭声,他觉得萧融摸脖子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