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自己也毫无意见,冬日严寒,他本就不怎么出门,而且这只是一时的特殊对待,等到清风教如数伏诛,屈云灭就不至于这么紧张了。
萧融是这么想的,屈云灭是不是这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昨晚又下了一场小雪,萧融走出来的时候,地上还有浅淡的白霜,他往大门那边走去,让守在那里的将士集体紧张了一下。
但萧融只是要去门房而已,他想拿走那边的拜帖,日日都有许多拜帖送到王府来,筛选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能送到别人手上,更多的就只是堆积在这,等到时间了再统一处理。
年节将至,也不能一直都这么无情,萧融打算看看是谁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森*晚*整*理在锲而不舍得往这边递拜帖,若他们这个时候还待在陈留,那应当就是真的一心向陈留了,萧融打算弄个雕版出来,统一回复他们一封信,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上要让人家过得去。
萧融坐在里面看拜帖上的姓名,看着看着,他突然抬起头来。
外面有呵斥的声音,他快步走出来,看见外面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屈云灭的亲兵们把他拦在大门的三丈之外,他们没有对这人动手,但态度也绝对算不得好。
萧融以为这人是过来乞讨的,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人说:“给他拿些厨房的饭食,然后再领他去附近的寺庙住一晚。”
收容所是没有的,此时也没有流浪汉这种概念,无家的人统称为流民,乞丐在城中非常少见,因为乞丐在某些人眼里就等于是没人要的奴仆,拉走就能用。若身有残疾,那倒是不必担心被拉走了,可他们也活不下去了,无赖和混混会抢走他们讨到的每一个钱。
弥景出面之后,佛门答应了会建造孤独园和养病院,孤儿和病人可以得到专门的照料,而收容流民的地方,他们就不愿意提供了,这也正常,毕竟流民基数太大,根本收容不过来。
只是若真的有困难,佛寺和道观也会短暂地给这些人提供一个容身之处,僧人和道士也能充当媒介,给他们介绍养活自己的工作。
都是很累很苦的工作,但只要做了就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冻死在某个晚上了。
旁边的人跑去厨房了,萧融则看着外面那人,身形瘦小,面容有些脏,但从他露出的脖子可以看出来,他还挺白净的。年纪也不大,约莫十来岁,四肢都健全,就是看着有点畏畏缩缩。
这种人太不适合流浪了,一定会被街上的人欺负。
萧融微微叹息,他正沉浸在弱者身不由己的感叹当中,下一秒,他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去。
因为那个所谓的弱者,突然抓起身前亲兵的手,让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
萧融:“…………”
那个亲兵受到的惊吓比萧融还大,僵了好几秒,他跟身边的人说了句话,然后迅速转身。
他本就是要找萧融,哪知道萧融居然就站在自己身后,两人对视,多少有点尴尬,但还是正事要紧,于是他连忙跑了进来。
亲兵结结巴巴道:“萧、萧先生,他是个宫人!”
萧融还在看着他那只手,这得洗多少遍才行啊,反应过来以后,他一个猛甩头:“嗯?!”太监?!
这下萧融看着外面那人的眼神就变了,那人怯怯地望着萧融,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这个小太监自述是衡顺的徒弟,在皇宫里当差,但衡顺就不怎么受重视,他更是直接泯然众人。
衡顺交给了他一封信,要他务必送到陈留萧司徒手上,为了瞒天过海,他只能打扮成流民的模样,陈留搜身十分严格,被发现了他就说自己是天阉,镇北军只搜可疑的清风教人员,对于其他人没什么心眼,所以他就这么顺利的进来了。
萧融:“……”
其他人:“……”
真是,快一年了吧,镇北军的筛子属性还是屹立不倒啊。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在这个时代,太监已经有一百来年没有兴风作浪过了,吸取了前前前前朝的教训,大家都严格控制着太监们,他们一点权柄捞不到,只能乖乖地伺候人。
也不知道这人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假话,萧融让他把信交给自己,然后挥挥手,有人把他带下去看管了起来。
信封是个很普通的信封,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把信拆开之后,萧融刚要读,就发现自己面前凑过来了五个脑袋。
宋铄、弥景、高洵之,虞绍燮、虞绍承。
萧融看向虞绍承:“你也要看?”
虞绍承跟他对视:“我和阿兄一起。”
萧融:“……”
他没忍住,看了看一旁的屈云灭,后者淡定地坐着,没有凑热闹的意思。
萧融运了运气,把信纸展开,发现上面都是劝他赶紧收手的话,百姓民不聊生啊、卿何至于此啊。
旁人都看得一头雾水,这小皇帝脑子坏了吧,难道他觉得自己写一封这样的信,萧融就真的会劝屈云灭不再打他吗。
而萧融眯着眼看信纸上的大片留白,他把信纸放在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
有淡淡的橘子味。
萧融立刻就要起身找蜡烛,而屈云灭已经在点身边的灯人了。
萧融微顿,等到灯人上燃起了火光,他连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放在火光上烘烤。
没人说话,其余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屈云灭看一眼他们,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看不懂吧,但我当初可是两天就破解开了。……
温度上来以后,很快,信纸上就出现了棕色的字迹,密密麻麻,比那封规劝信长多了,而小皇帝写了那么多煽情的话,中心就是一个意思。
太后笃信奸佞,毒害大司马,朝中无人关注皇帝的安危,皇帝认为自己性命堪忧,所以写信求助萧融,也是求助屈云灭,希望他们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待危机解决之后,他愿意随屈云灭一起移驾陈留,将朝中大事,全都交给屈云灭来管理。
七个脑袋凑在这一张信纸上,所有人都盯着这些话,长久安静。
第一个出声的人是高洵之,他整个人都恍惚了:“皇帝的意思是……让咱们勤王?”
虞绍燮也惊呆了:“他居然选择了镇北军,他、他€€€€”
这么劲爆的消息,连虞绍承这个性子都忍不住评价一句:“皇帝亲自投降,看来流言都是假的,他确实是光嘉皇帝的子嗣。”
佛子的内心也不平静,他捻动佛珠的速度都快了起来:“阿弥陀佛,如此一来,这战事很快便结束了。”
萧融皱了皱眉:“没有这么简单,他派宫人来送信,那孙太后、羊丞相等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是期望着咱们打进去,把他救出来,但打的这个过程,还是不能省略。”
屈云灭拿过那张信纸,微微一笑:“至少这下咱们不是乱臣贼子了。”
宋铄后退一步,他抱臂看着屈云灭手里的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如今咱们可是奉旨勤王!这位陛下还做着春秋大梦呢,盼着大王将他解救出来以后,让他在陈留继续做皇帝,等他落入大王手里,身边一个保皇党都没有了,我倒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哭,届时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如何?我保证三天内就能拿到他的退位诏书!”
其余人:“……”
宋铄仿佛打了鸡血,也不能怪他这么兴奋,小皇帝的手写求救信抹掉了镇北军最后一点不光彩的东西,这下为了雍朝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估计要呕死了,因为这么关键的时候,小皇帝不信他们,居然信一个外人。
但萧融却觉得,他一点都不傻,他甚至很精明。
金陵对他来说很危险,陈留对他来说更危险,他是亡国之君,看看鲜卑的慕容€€就知道,亡国之君没有好下场,哪怕他熬到了镇北军踏破金陵城的那一天,也很难说镇北军会怎么对待他。
而现在不同了,太后夺权,他有理由向别人求救,镇北军也就此有了理由堂堂正正的发兵,别看这时候镇北军讨着好了,可他们同样被束缚住了,因为他们是勤王的人,就算以后小皇帝退位了,他们也必须好好对待小皇帝,因为他们不再是乱臣贼子,而是顺势而上的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怎么能残忍对待前朝皇室呢?不行啊,他们得好好养着贺甫,从一而终地贯彻自己的人设。
萧融:“……”
其余人已经开始商议接下来怎么办了,而萧融重新拿起被屈云灭丢在一旁的信纸,看着上面截然不同的两封信,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感到恼火。
他利用了小皇帝,小皇帝也反过来利用了他,他甚至都不能对小皇帝做什么,因为他得感谢小皇帝,在这关键的时刻、递来了这么锋利的一把刀。……真厉害啊。也真无情啊。
他这一封信,把整个南雍朝廷都给抛弃了,他的母后、他的舅舅、还有那些一直都对他抱有期待的人,全都被他丢下了。
望着上面的字迹,过了许久,萧融才轻轻笑了一下。
八岁的他只要活着就行了,十八岁的他不知道会怎么想,二十八岁的他,又能不能忍受像猪一样、被关在一个地方,每日除了吃喝什么都不用做。
谁知道呢,不过他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因为他只有一个筹码,而他现在已经把它用完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48章 版本一
不是只有上古时期才流行禅位制, 这些年的中原仿佛文艺复兴,也经常搞这种形式主义。
比如雍朝的开国皇帝, 他就是把刀架在前朝的亡国之君脖子上,态度很好的问他愿不愿意禅位。
还有开国皇帝的孙子,他也是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被大臣强行抓着手,在禅位圣旨上盖下了玉玺。……都到这地步了,自己盖一个算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
总之, 这些禅位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被逼迫的,但即使这些人全都不情不愿, 只要禅位的圣旨被宣读出来,毫不夸张地说, 整个朝廷有三分之二都会恍惚地放弃抵抗,回家以后朝天悲愤地大吼三声, 第二天换上新朝服,继续勤勤恳恳地为新皇办事。
仿佛他们效忠地不是那个皇帝本人,而是那一纸诏书,禅位之后皇帝就被关押起来了,有的可以软禁到死, 有的就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些大臣多数也不关心,顶多听到先皇殡天的消息再流两滴眼泪, 像什么撞柱追随而去?呵呵, 根本没有。……
从这种角度来看, 贺甫决定自救, 丢弃所有还指望着他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
萧融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对小皇帝有什么成见,说穿了,他就是一个八岁的、怕死的小孩,让他扛起家国大义,这属实是难为他了。但这件事就像是公孙元独自带兵千里回陈留一样,他不是回来看屈云灭的,而是回来表忠心、顺便把自己撇干净的,能说他错吗?不能,能心里一点都不介怀吗?也不能。
出于对小皇帝正史上结局的同情,萧融虽然没怎么仔细想过,但他潜意识还是决定了,要保下小皇帝,主动勤王,在他退位以后,尽量给他一个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而现在得知了这位心眼这么多,萧融就没法把他当个孩子看了,他显露了自己的能力,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粗壮的救命绳索,同时也失去了潜在的自由。
八岁就能这么面面俱到,还躲过宫中无数的眼线给自己送信,等他长大还得了?很好,软禁,说什么都要软禁,他这辈子休想踏出深宅院落的一步。*
镇北军如今的名声是真好起来了,要不然贺甫也不能把自己的生机赌在萧融身上,他知道镇北军如今走的是师出有名的路线,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要占据一个义字,打鲜卑是为了义,打原百福和申养锐也是为了义,如今筹备着攻打金陵,那更是顺应天命、为了天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镇北军有点像正史上的贺庭之,他们都扯出了正义的大旗,那对小皇帝而言,他们身边,就是他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
小皇帝信中透露,孙仁栾的长睡不起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孙善奴给他下了药,都能走到这一步了,孙善奴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也难怪小皇帝害怕,今天能给孙仁栾下药,明天就能给孙仁栾下毒,孙太后又不是一个多么理智的人,哪天逼急了,熬一锅砒/霜把所有人都送走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已经知道太后手中不干净,他们又有了皇帝手书做保障,这下他们真就势不可挡了。按宋铄的说法,此事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天,就有鸡飞蛋打的可能。
弥景也同意:“如今所有人都默认了镇北军会在年后出击,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他们不会想到镇北军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上上佳选啊。
激进的和保守的都达成一致了,其余人更是没有意见,虞绍承还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太好了,这回不是只有他没法回来过年了。……
打黄言炅可以让虞绍承去,打金陵,那必然要让屈云灭带队,这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象征意义的问题,金陵是皇帝的居所,他必须做那个第一个破城的人。
大家鲜少在同一件事上持同一态度,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萧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劝阻的理由。
他们说得对,要抓住机会,宜早不宜迟,金陵那边埋着的雷太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一个,一旦打草惊蛇,此时的有利局面可能就会更改,还有小皇帝,他不一定说了实话,此刻他想要镇北军勤王,局势变了,他可能就改主意了,想要那些保皇党保护他,这信纸上又没有玉玺的印记,他要是反口说镇北军造假,那他们也没处伸冤去。
萧融:“……”
他忍不住看了看手里的信纸。
字迹确实是小皇帝的字迹,这个毋庸置疑,不管是屈云灭还是佛子,都跟小皇帝通信过几次,这应当就是他的亲笔手书,但他没盖玉玺,就导致这信少了一层保障。萧融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毕竟过去那些书信里,也不是每一封都有红色的大印盖在上面。……心眼多的小孩真讨厌。
也罢,管他会不会反口呢,反正这信揣在自己怀里了,要是贺甫说这是假的,那他就把它变成真的。*
他们几人商量好了,屈云灭就召集了全部的将军过来,虞绍承也不必回去收拾行囊了,一切都等这场军事决议尘埃落定再说。
屈云灭以前不让别人在这种场合发言,行兵布阵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如今……好像也没差别,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至少他愿意让文人旁观了。
在屈云灭看来,他已经退让了许多,而在那些新加入的文人看来,这就有点离谱了。
叫他们来,又不让他们发言,这不是拿他们寻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