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吃了两口,将他昨夜带兵过来的事情告诉了屈云灭,包括现在外面有十几万人正在漫山遍野地找他,屈云灭听了,都是短暂地嗯一声,刚吃了生的,又吃熟的,屈云灭有种反胃的感觉,这时候他没法集中注意力,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难受,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转头问萧融:“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萧融:“……”
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但看着屈云灭明显病态的面庞,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道:“你怕不怕?”
屈云灭愣了愣,然后慢慢点头:“嗯。”
萧融又问:“你怕什么?”
屈云灭:“……”
他也感觉这是一句废话。
但他比萧融老实多了,所以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怕我又一次失约,怕你对我失望,怕我没法再回去见你,怕我们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了,虽然我知道你可能就是给我一个盼头,但有盼头总比没有好,我盼着能将心中话,都对你说出来的那一天。”
萧融哦了一声:“那你说吧。”
屈云灭耷拉着眼皮,他有点没精神,但萧融这四个字,一下子就把他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睛都瞪大了,萧融正在拨弄越来越小的火堆,两个呼吸之后,他才一脸镇定地看向屈云灭。
他把自己的忐忑掩饰得很好。
“说啊。”
屈云灭:“……”
一瞬间,他就做好了决定,他才不会傻傻地问真的可以说吗,不行,不能给萧融改主意的机会。
于是,屈云灭张口便道:“阿融,我离不开你。”
“不止是政事之上离不开,重要的日子、寻常的日子,白天、黑夜,醒来的时候、入梦的时候、用膳的时候,每个时辰我都离不开你,你须得是我的,这样我才能放心,你想要的自由于我而言就像诅咒,我知你是男人,可我对你的情思不比那些深情伉俪浅薄,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只想说吗?不,我还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让我打天下,让我当皇帝,那我就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此生不需要其他的任何东西,只需要你,无论坐在皇宫还是农宅,只要身边有你,一直都有你,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萧融都做好屈云灭会深情款款地说一句“阿融,我心悦你”的准备了,谁知道屈云灭连表白剖心都这么土匪。
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吓死了,做皇后?呵呵,他是真不怕给人压力啊。但是。
再土匪,也是他的土匪,他看上的土匪。……
萧融把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面,此时天黑了,也不好看清他是什么脸色,屈云灭紧张地等着,结果等到萧融突然站起来。
他一脚踩灭了地上的小火苗,然后神色如常地对屈云灭说:“起来吧,去找找方向,也不能只等着外面的人来找我们,这地方是有些邪乎,半夜三更居然没把人冻到打哆嗦,要是这地方容易被发现,早就有人搬进来定居了。”
屈云灭:“…………”
憋着一口气,他也站了起来,接着萧融走过去,让他把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
屈云灭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愠怒和憋屈就这么消失了。
屈云灭指方向,萧融扶着他往前走,但实际上他也没扶多少,因为屈云灭不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谁也没出声,而走出去不知有多远之后,一点冰凉突然落在萧融的鼻尖上,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漆黑一片当中,有点点微光出现,非常非常微弱,因为它们不是星星,而是雨水。
萧融突然不动了,他抬起空余的手接雨,这雨不大,每一滴都冰冷刺骨,但它真的不是雪,而是雨。
萧融一直以为这里的温暖可能是特殊情况,地势令这里温度更高一些,若不是呢?若这里只是长达数百年的小冰期结束之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地方呢?
望着争先恐后落入他掌心的这些雨滴,萧融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好想哭啊。
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在一场场大雪之下失去生命的人们。
严寒来临,各族为生存举起兵戈,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太平年,人们从悲剧里出生、在苦难中长大,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去,皇帝与奴隶同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他人手。
而现在这场雨隐隐约约地告诉萧融,要结束了。
严寒要结束了,乱世也要结束了。
屈云灭愣愣地看着萧融,不懂他为什么会流泪,而萧融突然吸吸鼻子,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继续扶起他的胳膊:“走吧。”……
萧融的感觉没有错,确实是要结束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天川山里人迹罕至的大坑,以前只有这边会下雨,但今夜这场雨,连外围也下了起来,官道在下,营地在下,乃至连义阳,都在下冰碴,以往义阳可是只会下雪。
萧融算是比较淡定的了,有老人家半夜听到雨点打屋檐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走出屋子,见到满院子水光,当场就痛哭出声,下雨意味着天气暖和了,春季提前来临了,那么多年过去,春节终于又担起了它原来的责任€€€€向人们宣告春日的到来。
这一夜在雨中前行的人有很多,屈云灭和萧融是这样,山上十几万大军也是这样,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的韩清,更是这样。
下雨之后,道路泥泞,韩清本就看不清前路,踩滑一步,他瞬间栽倒在地,而这次,他爬不起来了。
那根箭还在他的脑袋上,他没有拔,把屈云灭引到地方以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等马累得跑不动了,他便下来,用双腿走。
他这辈子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但在这个时候,他想不出来自己想要去哪。
生在新安,求学庐江,在长安出家,在东阳入道。他这辈子换身份就像喝水一样简单,每换一个身份,就有一群人和一个地方被他抛弃了,曾经他从不在意这件事,但如今他濒死了,他才意识到一点,原来他是个无根的人。
可要是重来一次的话,他大概还会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人无法抗拒本性。
趴在地上的时候,韩清看着水流在自己身边汇聚,他心中是有一些遗憾的,因为这个时机太好了,春天提前到来,若此时赢的人是他,那就像是天都在帮他一般。
可惜他是输的那个,这么好的名头,要落在屈云灭身上了。
淤血就着这个姿势渐渐流淌到韩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布满血色,疼痛越来越重,韩清知道他的时间要到了,旁人或许在这时候还会说句话,或是有一些想法,但韩清什么都没有,他就这么静静等着,直到他的思绪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
他的死亡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怕是以后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有山民发现他的白骨,但就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萧融突然身体紧绷起来。
有人找到他们了,有将士回去报信,还有将士脱下披风要给萧融穿上,萧融正要接过的时候,他猛地呼吸一窒,浑身僵硬地像是被冻住了,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四肢百骸当中抽出,这个过程大约有三四秒钟,等它结束的时候,萧融立刻脱力跪地,他大口喘息着,看起来很不好。
但只有萧融自己知道,他很好,他很久都没这么好过了,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身体,连呼吸都比以前顺畅了许多。
很久之后,萧融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屈云灭……终于解绑了。
当他再次听到屈云灭声音的时候,屈云灭已经不顾他的伤腿,跪坐到了萧融身边,他惊慌地抓着萧融的肩膀,见他看向自己,便更加大声地呼唤他:“阿融,阿融??”
萧融回神,他看了一眼屈云灭,然后低声说:“我没事。”
接着他便按住地面站了起来,屈云灭望着他,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就像是,他无意中的失去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0153章 城门
这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天亮,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人们有些震惊,后面就都是苦不堪言了。
真冷啊, 雨还不像雪,可以从身上抖下去,没一会儿将士们就都变成了落汤鸡,回到大营以后,伙夫兵们一个个架起大锅,奋力地熬煮姜汤,这才没让大家冻成冰雕。
这么恶劣的条件, 王帐里面也好不到哪去,地面是泥泞的,无法搭建泥炉, 便只能凑合着点炭盆,即使这样待在里面还是让人瑟瑟发抖, 萧融披着一件干燥的披风,再披了一个皮袄, 又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这才安静地坐了下去。
他回来以后基本没怎么说过话,简峤对他是又爱又恨,想指着他鼻子训他几句,又想跪地上抱着他腿哇哇大哭, 天知道发现萧融也不见的时候他心里有多惊慌,他甚至都怀疑这座山会吃人了,而且专吃地位高的, 按这个顺序, 吃完了大王和萧先生, 下一个就该吃他了。…………
人找回来了, 虽然受了伤,但也没有伤及性命,这本应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然而这里的气氛太古怪,每个人都是呲着牙走进来,一脸沉默地走出去。……
军医给屈云灭处理伤口,按压屈云灭身上骨头的时候,他已经神色沉重了,等看到屈云灭腿上缺了一块肉,他那表情,像是屈云灭已经活不久了一般。
摇摇头,他先写了两副方子让别人去煎药,然后他自己又把一个带小锁的药箱子打开,在里面查看能用的东西。
盐女参、雪灵芝、红景天……
全是珍贵药材,这箱子是萧融出发前阿古色加给他的,阿古色加本来也想跟着,但萧融没有同意,他知道屈云灭没有生命危险,那个时候他最需要的不是大夫,而是解救他的兵力。
布特乌族的医术和中原医术有共通之处,只是看着这么多名贵药材,军医有点麻爪,这些好像都是吊命的东西,没有加速治愈外伤的啊。
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呢,突然,他眼前多了一根手指。
那手指点了点箱子最下面,一个纸包着的东西,军医愣了愣,他看向手指的主人,萧融还是没开口,只示意他打开这个纸包看看。
军医一头雾水,拆开纸包,露出里面的一根草,乍看上去,这草和普通的杂草好像没区别,但凑近一闻,凭军医行医多年的经验,他便知道这是好东西。
军医有些不确定,他问萧融:“萧司徒,这是……”
萧融把手收回到毯子里,他回答道:“鲜卑的神草,不知道是否有效,你先熬一锅试试,找头羊来,让它喝一碗,它要是还活着,你再端到王帐来。”
屈云灭:“……”
军医眼睛都瞪大了,“锡比浑神草?!不,不!不用找羊,小人愿意以身试药!”
萧融:“……你要是愿意,也行。”
接着军医就冲出去了,他不过一个随军的大夫,何德何能有机会接触这种神物啊,抱着神草飞奔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
爹,娘,孩儿如今是真出息了!……
直到军医走远了,屈云灭才沉声道:“原来你找到神草了,但你没有告知于我。”
萧融穿太多了,挪动起来十分费劲,他一点点把自己蹭到后面,靠着柱子的同时,他离森*晚*整*理屈云灭又远了一些。
望着帐中跳跃的火光,萧融声音平淡:“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就是半夜潜入我房间,也要把这草熬成药,给我灌进嘴里。我都说了这草对我没有用,再者说,若真让你这么做了,你今日又能喝什么?”
屈云灭:“……”
他讨厌萧融有理的时候,尤其在今天讨厌萧融有理的时候。
他越发的不快:“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瞒着我。”
萧融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每日都有瞒着你的事,怎么今日你开始跟我算账了?”
说完了,不等屈云灭反击,萧融坐直身子,他指指屈云灭的上半身:“说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的肋骨断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屈云灭:“那又不一样,我是怕你担心!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徒增烦忧!”
萧融微微一笑:“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屈云灭:“…………”
旁边的卫兵们:“…………”
卫兵们不懂,虽然大夫走了,但他们六个人还在啊,为什么大王和萧司徒就跟看不到他们一样,好尴尬,他们该看哪啊。
屈云灭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萧融看出来了,却没有提醒他,而屈云灭自己也精力不济,铩羽而归之后,他就默默坐着不吭声了,萧融隔一会儿便看他一眼,想了想,他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药熬好之后,屈云灭喝了两碗,入睡之前,他命令简峤出去搜罗清风教的余孽,又让虞绍承带兵前往历阳,虽然他暂时动不了,但他不愿意看别人闲着。
而在屈云灭补足精神的时候,虞绍承只花一个时辰就攻下了庐江主城,这边基本都是放弃挣扎的意思了,他长驱直入,检查了一遍城中有没有问题,然后继续奔袭向历阳郡。
历阳就是当初情报中说,有天兵天将的地方,据说这一个城池内部藏了五六万的兵力,虞绍承不太信,但也不敢不信,他谨慎地排兵布阵,没半天就发现一个事。
历阳里面的兵还没庐江城多,它根本就是个空壳子。
虞绍承:“……”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