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屿渡看到了那篮被放在桌上的覆盆子,红艳艳的浆果像是成了一团血色,笼罩在他的心头上,又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胸口,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该怎么说?
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喉咙发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反倒是应无澜先开了口:“小何老师。”
他哭了太久,嗓子都哑了,像是粗粝的石头反复摩擦着什么似的。
“奶奶临终前说……覆盆子,要给您送过去。”
应无澜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这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失控地顺着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闻言,何屿渡瞬间如同坠入了冰冻的湖,砸出一个小口,便听见蔓延开的碎裂的响声,咔嚓……
他张了张嘴,却仍旧没发出任何声音。
应无澜知道他们来过家里,他很聪明,前因后果心里也早就想明白了。
“这是一场意外。”应无澜沙哑着嗓子,哽咽着,“我知道的,怪不得任何人。”
一直到最后,奶奶还拉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说:要记得把覆盆子给小何老师送过去,要记得何家的恩惠,要好好念书,要好好长大……
应无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擦了又掉,掉了又擦。
他只怪自己不在家里,如果他在家,他就自己去摘覆盆子了。
以后……他没有奶奶了,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何屿渡伸出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他说,“如果你在心里责备自己,那我宁愿你责备我。是我不该和应奶奶提起覆盆子……我也……不是想吃。”
他哪里是想吃覆盆子,不过是为了让应奶奶安心收下他们送来的东西罢了……
应无澜抬眼看向他,眼眶和鼻尖都红着,他怔了一瞬,然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恸哭起来。
“我……我不怪。”他抽泣着,说话的声音更哑了。
何屿渡有些无措,拉着他在凳子上坐下,然后找来纸巾给他擦眼泪。
他没有劝应无澜不要哭,情绪崩溃时,眼泪是最好的减压阀。
应无澜恸哭了一场,哭够了,也哭累了。
哭声和眼泪渐渐止住,他的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缓和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沉默着走进了自己房间。
应无澜拿了洗脸盆,又去厨房舀了水,冷水浸湿毛巾,拧干,整张毛巾摊开在脸上,感受着脸上冰凉湿润的感觉,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他洗了脸,拧干毛巾挂起来,把装着水的洗脸盆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留着晚上洗衣服。
奶奶没了,但日子还是要过。
做好这些,应无澜一转头,就看到何屿渡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应无澜。”何屿渡开口道,“你要不要当我的学生?”
应无澜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何屿渡,甚至以为自己是出现幻听了。
见他没反应,何屿渡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当我的学生,跟我学画画和玉雕?”
做小何老师的学生?
应无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何家那座漂亮又干净的小院。
浮现出了席玉温柔的笑脸,还有何秉烛教他改画时认真的模样。
应无澜觉得自己有点晕。
他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步往外走。
脚下轻浮,有些像踩在水田里似的,淤泥陷落,落脚轻,抬脚重。
堂屋的光是从大门透进来的,比厨房稍亮一些。
何屿渡慢慢道:“我叫何屿渡,岛屿的屿,渡海的渡。我的老师是国画大师、书法大家王以衔先生,我的爷爷是国家级玉雕大师。”
“我从小学国画,学鉴赏玉石、学玉雕,大学就读玉城美术学院的国画系和雕刻系,双学位。参加过的比赛和拿过的奖太多,记不住了。你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总而言之,我可以教你画画,也可以教你玉雕。”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可以€€€€当你的亲人。”
无论是国画大师、书法大师,还是玉雕大师,这些称谓于应无澜而言几乎是课本上才会出现的东西,还有什么国画系、雕刻系,什么双学位……他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但所有的文字堆砌在一起,他也能明白这番话的含义€€€€小何老师很厉害,特别厉害。
他的心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小何老师可以教他画画,教他玉雕。
小何老师,愿意当他的亲人。
应无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
他像是一个饿了几天几夜的人,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大桌的美食,他欣喜若狂,却又害怕这只是自己饿花了眼出现的幻觉。
“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想好了,就来小院找我。”知道了应奶奶上山的原因,何屿渡的心里愧疚极了。
他已经决定,无论应无澜是否答应,他都要留下来了。至少要等应奶奶的身后事办完,他才能放心地回玉城。
“你要跟我离开樾山,离开你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去玉城。”何屿渡说,“当然,等你长大,你要回樾山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看中应无澜的天分,也觉得应无澜合了他的眼缘,他会尽心教导,但他并不强求应无澜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屿渡记得应奶奶慈祥的笑脸,记得她说过的话:只要小澜好好念书,健康平安的长大,就行了。
他会遵从应奶奶的遗愿,照顾好应无澜。
“小何老师。”应无澜突然跪了下来,他跪得重,“咚”地一声,何屿渡都没反应过来,他就磕在了地上。
“我愿意的!”少年的声音沙哑又坚定。
何屿渡没想到他一来就是这样的大礼,他静静地受了,然后伸手把应无澜扶了起来。
“以后叫老师,不用加姓了。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别的东西,拜师礼回头补给你。”
拜师宴回头也得办,不过都得等到了玉城再办。
应无澜抬眼看向他,眼眶红红的,眼里又开始有了水色,嘴唇嗫嚅着,喊了声:“老师。”
何屿渡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起码要而立之后他才会考虑收学生的事。
可是听了应无澜这声“老师”,他心里倏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肩上突然就多了一份责任。他有学生了。
何屿渡又摸了摸他的头:“别害怕,以后老师会陪着你。苦难、孤独、贫困、离别、痛苦,这些都是战场,你要成为它们的英雄,而不是逃兵。”
何屿渡从堂屋里出来,应无澜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明霁看向他们:“他答应了?”
何屿渡点点头,然后跟应无澜道:“这是我男朋友,你喊先生吧。”
应无澜乖乖地开口叫人:“先生好。”
他脸上的神色仍旧是悲痛的,但他的眼里比回程路上的木然落寞多了几分什么。
是对生活的希望。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只有心怀希望的人,才能于千层海浪、万重波涛的前路中,乘风破浪,看到风雨灿烂。
第51章 热搜掉马
晚上吃饭的时候,何屿渡把应奶奶的离世、收了应无澜当学生和决定要留下来的事说了。
连云舟想都没想,就开口道:“那我也留下陪你。”
万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只是多久几天而已。”连云舟碰了碰万殊的手,“让何小渡一个人留下,就他这娇气的身子,生病……”
“我叫了解扬和齐崇来。”明霁打断他的话,只不过是一句不好的假设,他都不想听到。
他说:“有什么事你们吩咐他俩做。”
“行。”连云舟咽下后半句假设,转口道,“那就更好了。”
吃完晚饭,万殊收拾碗筷洗碗,连云舟去厨房帮忙。
明霁去房间里处理今天的工作,何屿渡则到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准备跟家里人说自己要过几天才回去的事。
收学生是大事,他想了想,索性在家里的群聊打了个视频电话。
席玉先接通,何秉烛就在她旁边,紧接着也拿手机接通了视频。
何知望是最后点开视频的,镜头里出现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在院子里咬着球玩儿的和田。
何屿渡笑了起来:“和田。”
镜头里的小狗像是没听到,仍旧欢快地摇着尾巴去咬球。
“吃饭了吗?”席玉在视频里笑着问道。
“刚吃了。”何屿渡顿了顿,“妈,我和连小船明天不回来了。”
何秉烛微微皱眉:“怎么?”
“应奶奶过世了,我收了应无澜当学生,应家现在就剩他一个小孩,我不放心,总得等应奶奶的身后事办好,才能回来。”
席玉神情错愕:“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
“她上山摘覆盆子,摔倒了……送去了医院,没救回来。”何屿渡神色有些黯然,“怪我,我昨天去应家的时候,提了一句应无澜给我送过覆盆子。”
何知望那端的镜头翻转了过来,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他苍老又沉静的脸。
“那孩子多大年纪,跟你一道回来?”
“十二岁,他还要上学。”何屿渡说,“得暑假了。”
“家里就剩他一个小孩,你让他在那里待一个月。”何知望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带着一道回来,是找关系送去学校或者请家教都行。”
席玉开口道:“也得看小澜自己的意见。”
对于何屿渡收应无澜当学生的事她只惊讶了一瞬,便接受了,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你问问应无澜。”何秉烛开口道,“他要是愿意跟你一起回来,学校的事我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