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一个刚正不阿,器宇轩昂的青少年,他有着坚毅的眉眼和板正的臂膀,他怀揣着雄心壮志,从京城跋涉到大周最偏远的江州,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地方施展抱负。
然而直到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韩致微微诧异,他的模样,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子弟,这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心中那个赏罚分明行事果断的县令形象。
就是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做出了兴水利,安民人的事?
韩致静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一片流光。
他们眼神的交汇非常短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车厢里,陆久安已经收回了视线,所有人都领了自己应得的粝米,陆久安在慰劳了一番驻守此地的随行大夫后,就不作停留,打马而去。
而怀揣着50文铜钱和通令的谢怀凉,伙同着几个队友兜兜转转来到一座气派的大院前,浑然不觉背后坠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尾巴。那尾巴直看着他们七拐八拐进入旁边一条小巷,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闪身而入,才转身离开。
谢怀凉莆一进入,兜头迎来一阵劲风,他眼疾手快狼狈躲开,定眼一看,地上跪了一排奴仆,谢老头手持一把罗汉尺,正怒目而视。
谢老头名谢岁钱,应平县三大乡绅,谢家占其一,他从20多年前接任了这一家家主。
他的一生顺风顺水,妻妾先后为他诞下三个男丁,一个明珠,也算没有埋没门楣。
长子10岁经商,天资过人,如今已经接管了家里大部分的店铺,次子学富五车,奈何无法静下心来科考,后来醉心寻花问柳,倒是为他添了一个孙子,算是无功无过,幼子......算了别提幼子了。
谢怀凉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渐渐走歪了,等发现的时候,谢怀凉已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心奔着奇技淫巧去了。
谢岁钱恨铁不成钢得看着小儿子:“老子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需要你带着家丁跑去修河道。你修河道挣得了多少,还没你大哥一根手指头多。”
谢怀凉打蛇上棍,立即奉上一袋子粝米:“20升米,不错吧,这是儿子孝顺您的。”
谢岁钱周身怒气暴涨,谢怀凉见此立即后退一大步,确定退出了他老爹那把杀器之外,才悻悻然道:“爹,你不要如此想,挣大米是次要的,我主要是想试试看我那两件墨家机关功效如何。这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啊,我那两件宝贝用起来真是爽利,还为我博了个榜眼”
“你当是科考呢还榜眼,又怎么样,有个屁用!”
“不能这么讲啊老头儿,县令可是奖励了我50文钱。还有这个,你打开看看。”
谢怀凉自鸣得意的样子让谢岁钱生疑,他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不以为然地打开那卷帛书:“这?这?这是什么?”
“那不写着吗?豆大的四个字,能工巧匠。县令大人现场亲笔提赠,致谢怀凉。”
“当真?县令赐的?”
“还能有假,县令大人的印章还没掉呢。”
谢岁钱来来回回辨认了三遍,确实是县令的印信,他蓦然把帛书往儿子怀里一抛,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娘诶,我谢岁钱是造了什么孽啊,以往儿子叛逆是叛逆了点,大家都不知道,反正是关在院子里的,现在好了,丢脸丢到县令那儿去了,那两家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我啊。”
谢岁钱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谢怀凉捧着文书一脸懵逼:“爹,好歹是嘉奖令,你何至于此,县令大人觉得好,那就是好了。郭主簿还传话说了,以后有什么好的新鲜事物,可以直接递到县衙,如果觉得有用,还可以得赏钱呢。”
“你之前不是老抱怨说现在的县令大人自视清高,不好接近,现在好了,你瞌睡来了儿子给你送枕头,你如今要见县令大人,也算师出有名,县令大人总不好拒绝你了。”
谢岁钱经他这么循循善诱,觉得有几分道理,但是他总归是瞧不上小儿子跟工匠一般天天在家专研木头,清斥一声:“你就是跟着你二哥那样子去戏台子多听听戏,我也能睁一只闭一眼,总好过于你这样如此不学无术。”
谢怀凉不堪其扰,无奈献上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杰作,让他爹拿去当“投名状”,才逃过一劫。
他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看着那群被威逼利诱一同去做工的家丁在眼前唉声叹气:“三公子,老爷今日发现了这件事,我们往后还去吗?这挖土真不是人干的啊,公子你何必去受累呢?”
谢怀凉把桌上的一袋子米扔给他们,转而把那张轻飘飘的嘉奖令小心翼翼裹起来,塞到怀里:“小爷我今天高兴,裳你们了,明天继续。”
家丁捡起那袋米,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眼前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终于有人认可他做出来的东西了!谢怀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像打通了沉积已久的任督二脉,整个人通体舒畅。他从记忆深处翻找出自己为数不多记得的词汇:千里马与伯乐,对!他就是那匹千里马,县令官就是他的伯乐!
尾巴离开以后,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小院,江预端坐在石凳上,细细擦着手里的双锏。
尾巴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随后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汇报给了江预。
“大人真知灼见,料事如神,这个谢怀凉果然是乡绅家子。”江预不作耽搁,当即将这则消息传达给陆久安。
“太明显了,不盯他盯谁,想必江护卫心中也有数,其他几队呢?”陆久安相信自己那一瞬间对视的直觉。
“没有异常。”
陆久安点头:“那就暂时不用管了,修补河道也就两个多月的时日,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好不过。”
陆久安后面几次并没有去颁奖现场,河道一事,按照当时的约定,十日一结外,每三十日还有额外的颁奖典礼,结算完之后把前三队伍依次请上台,由郭文亲自颁奖。
奖品虽然不多,但是这个东西总归带着荣誉感的,听说领奖的人当天风光无限,比秀才中举还要激动,着实羡煞了一干人等。
郭文因此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拉了一大波人的好感,见过他的衙差们都说,那几天郭主簿神清气爽,走路都是脚下生风。
倒是掌管户部的书吏连着几天阴云密布,因为奖品都是由他那里出的,让他拿出银子来比割肉还疼。
前三队伍的名次和陆久安第一次去现场观摩的时候有所变动,谢怀凉的队伍被刷了下来,由山匪一队顶了上去,除此之外没有变化。
谢怀凉之所以掉出前三,还是现场主事得了陆久安的吩咐,去寻谢怀凉将两件器具的知识产权买了下来,打算增加生产,在现场加大使用。
这些都是在谈判的时候跟谢怀凉一字不落地说明清楚了的,如果其他队伍都使用这两种工具的话,谢怀凉一队势必失去原有的优势。
然而谢怀凉听了之后丝毫不在乎,反而因为县衙要出钱买下他的东西激动地语无伦次,向主事反复确认之后,痛快答应下来。
陆久安拿到两样东西之后,当天就安排人批量生产,第三天就投入使用。
当然不是免费使用,而是以租用的方式,两个工具为一套,租用费5升米,在结算的时候作抵扣。
百姓心里自有一个账本,谢怀凉等人使用工具时的效率翻倍不止,工具使用的寿命虽然只有一周,但是绝对能赚回本,所以工具运到现场的当天就一抢而空了。
谢怀凉队伍的名次下滑了,但是在众人之间博了一个好名声,不少人对他转变了态度,对他来讲倒算是个意外之喜。
第011章
闲着的日子除了熟悉大周律法,重整案卷,他还带着随从四处暗访,收集民调,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未雨绸缪。
不过古代生产力低下,再加上应平县贫困,百姓日复一日能做的无非就是一些稀疏平常的生活琐事,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能写的能做的,也就来来回回那几样。
他心里对应平县的未来规划只有一个大的方向,诸如治洪水、防疫病、收纳流民开荒拓地,然而抛开这些,怎么改善民生方面,他便有些无从下手。
有一次午夜热醒,陆久安披着外衣出门,他一只脚刚踏出去,陆起的声音响起来:“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陆久安回身看他,见他睡眼朦胧,一只手捂着嘴无声的打着哈欠,不答反问:“你怎么醒了?”
“嗯,我听到声音......”
“我手脚这么轻也把你吵醒了。”陆久安按了一下额头:“有点热,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大人你等等。”陆起蹬蹬蹬跑回隔壁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一把蒲扇跑出来,一只手把他往屋子里推:“大人你去睡吧,我帮你扇会儿风。”
陆久安推脱了几次,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应平的夏天就算到了晚上也是潮湿闷热的,并不好受,耳边是蒲扇吹佛的习习凉风,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陆起,你真是我的小棉袄,哦不对,小棉袄太热了,还是小风扇吧。”
陆起对他话里话外的调侃并不在意,他认认真真把陆久安披散的头发挽在后面,又去把窗户关上,只留了一条缝隙:“大人,就算再热也不能把窗户全打开了,容易受风,病邪入体。”
陆久安:“......”,小管家。
陆起一边打扇一边皱眉,明显欲言又止,几番纠结下最终选择询问:“大人这几日看着心事重重的,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陆久安:“你可真实敏锐,大人我感觉自己江郎才尽了。”
陆起猛地收回打扇的手:“谁说的,大人才学过人,满腹经纶,定是那些道边苦李之人嫉妒于你。大人,你莫要听了那些人的话妄自菲薄呀!”
陆久安摇头:“没人贬低我,是我自己写不出策划案,这本该是我引以为豪的本领,现在不知道写啥了,脑袋里一片空空,没有素材。”
陆起跟着陆久安这么久,已经对他说的策划案熟能生巧,偶尔自己也能写出篇像模像样的策划案出来。
陆起一时不知道作何安慰,垂着脑袋费力思考,寂静的夜色里只有虫鸣蛙叫。
陆久安看着他着急的模样,闷笑出声,这小萝卜头按现代的说法,一定是陆久安的忠实粉丝。
他抽过陆起的扇子,把人往隔壁房间赶:“好了,小风扇给我一顿伺候,我已经全身舒畅了,现在大人想睡觉了,你不要打扰我了。”
陆起离开后,他坐在床榻上静静等一会儿,他耐心地听着隔壁的声响,陆起回房间后没有立刻入睡,还在自言自语地懊恼,时不时伴随着轻微的茶壶和杯子碰撞声。过了好一会儿,所有声音渐歇,陆起爬上床,呼吸声慢慢平复。
陆久安蹑手蹑脚打开房门。
他方向明确一路往书房踱步而去,月亮洒下温柔如水的光辉,陆久安估摸着刚到丑时。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半夜心血来潮想去书房一趟,这几天他内心因为前路不明而迷茫焦躁,没有灵感让他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迫切想拨云见雾走出这种瓶颈期。
如果有台电脑就好了,电脑里存放了他职业生涯以来搜集的所有文件素材。
一般县衙的书房属于县令办公的地方,设在县衙中轴线左边,和前堂挨在一块儿。县令的县宅是生活居所,在中轴线右边。办公场所和生活场所泾渭分明。
自陆久安上任以来,因为承袭了现代社会996偶尔还要通宵加班的社畜作息,于是命人在□□院辟了一间空房改造成了私人书房。
陆久安和原身志趣相投,都是求书若渴之人,他的私人书房除了桌椅板凳,就是大量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倒是比县衙原先那个书房还要精致几分。
有一日他突发奇想,模仿文人雅士给书房题了一个名字,只是这名字显得多少有点不伦不类€€€€吾乡居。
取自东坡居士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从起居室去卧房要经过一段幽静的长廊,陆久安刚走出来,远远看到吾乡居灯火通明。
这灯火不似烛火照出来的,仿佛......
仿佛屋子里面有一盏巨大的电灯!
陆久安的心跳咚咚咚如擂鼓一般敲击着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走近了,那灯光没有跳动,没有熄灭,静静地等待着他。
手下是刚刚修葺过后的木质门板,质地坚硬,朱红的门上雕刻着镂空花鸟棱格,糊着一层薄薄的油纸。
陆久安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喉咙,一用力,把房门推开了。
屋内的灯光扑面而来,灯光柔和并不刺眼。
并不是吾乡居,但是此刻这方寸之间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更加熟悉。
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旁边连接着一台彩色打印机,书桌还是他最后一天离开的样子,凌乱地堆砌着各种各样的资料书籍。
沉稳而独具个性的咖啡色柜台前,摆放着一张浅褐色的茶几,茶几上还有冲泡完没来得及清洗的咖啡杯。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水晶吊坠的欧式复古吊灯,散发着浅黄色的光晕。
艺术总监陆久安的办公室!
当初办公室重新装修的时候,还询问了他的意见,按照他的喜好进行了部分修改。
这一切仿佛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说到梦,陆久安便想起来曾经在回程的马车上,确实做过这样一个梦,当时他不以为意,一方面觉得是自己思乡之情所致,再加上后面陆陆续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那么现在呢?也是梦吗?其实在陆起离开后,他也跟着上床睡觉了,并没有起身来到书房一事?
陆久安直直得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瞧,不一会儿就觉得视野模糊,眼睛刺痛,不是梦。
“叮!”电脑突然响了,传来开机的声音,打断了陆久安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