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双腿无力,他撑着陆起的手站起来朝来人靠近:“还要劳烦这位大人代为回复,请容许本官缓上一两日,若是风寒还好,如果是疫病,就怕带到了江州,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本官罪过就大了,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身材高大的六个人被陆久安清瘦的身躯逼地连连后退,他们光顾着躲避陆久安,对他说了什么已经不在意了,到了最后陆久安说什么只管应声便是,丢下一句“陆知县保重身体”,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沐蔺把扇子往桌子上一丢,拍着巴掌笑地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陆大人,精彩啊,我当初看到你的第一眼怎么会觉得你是个清风朗月的名士君子,要我说,这十二生肖就该多一肖,你是属狐狸的吧?”
陆久安毫不客气地接下这一怪诞的评价:“沐侯爷谬赞了,不过我今日虽然说的夸张了一点,真正的形势确是半点不容乐观,我给府上定的规矩是每个人都需要戴口罩,小侯爷还是防微杜渐的好。”
沐蔺笑容慢慢消失了:“陆县令提醒的是,我自认为还是阎王爷手段厉害一些,不敢拿身体托大。”
陆久安近期又抽了个时间进办公室兑换了两本关于传染病治理的书籍,再结合21世纪疫情防控政策把病人分为确诊、密接、次密接,来进行更为细致的隔离治疗。
这样一套防疫手段要实施下来,最艰难的条件就是人手不够,承担流民的每日三餐需要人做,做好了的饭菜需要人派发到病迁坊,隔离病人需要人维护秩序,说来说去,最终还是绕不开人口二字。
衙役统共只有60多人,起早贪黑也完不成如此庞大的工作量。
陆久安没有办法,他只有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态,让衙役挨家挨户的招自愿者。
所谓自愿者,不仅要承担被染病的风险,辛苦工作以后还没有报酬,陆久安原想着能超过十个人就很好了,没想到应平的百姓再一次给他带来了惊喜。
200多个自愿者高低不一站到县衙府上听候差遣,他们中的人有些是因为家人被带到了隔离点,有些人全凭着一腔热血,还有些人是受了应平县衙恩惠的流民,舍生忘死只为了尽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
“人无精神则不立,国无精神则不强。我相信,应平因为有你们这群人,这场同疫病的殊死较量中必将取得胜利!”陆久安让衙役给每一个志愿者派发赶制出来的简易防护服、口罩及消毒喷壶。
喷壶自然是由谢怀凉按照陆久安提出来的思路设计出来的。壶是收购的葫芦和竹子组合制成,因为材质和现代使用的塑料瓶没办法相比,酒的挥发性会导致使用浪费,消毒的液体就换成了醋。
这批志愿者很快就投入工作中,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疫情刚出现就奔赴前线工作的衙役得以轮岗休息,很是松了一口气。
按接触程度划分隔离治疗果然起到了显著的效果,传染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不过确诊病患的用药却没有进展,患者的病情起起伏伏,陆久安为此连续不断写了3分状奏加急上报朝廷,当朝天子如果有心,一定会下旨意派大夫紧随巡抚史之后到达。
有一天下午,陆久安像往日一样前往治疗点视察疫病情况,治疗点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陆久安看到门口立着一副拐杖颇为眼熟,心里涌出不详的预感,忍不住拦下志愿者。
他指着那副拐杖问道:“可是这位死者生前使用过的?”
志愿者工作了这么多天,已经适应了每天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的事情,他回忆了一小会儿,老实回答:“这人年轻时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副拐杖确实是他的。”
陆久安手抖到无法自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死者的白布掀起来,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脸,是他!当日那位笑容和蔼的老者。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陆久安心中震痛,只觉得呼吸困难站不住脚。
“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不久前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溘然长逝。
这位全力支持他的老人,挨过了饥荒,忍过了长途跋涉,最终没有熬过这场灾难。
“大人,你没事吧?”志愿者见陆久安瞳孔骤缩,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
陆久安两次张了张嘴,都说不出话来,他极缓慢地摆了摆手,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大人,大人!”
陆久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耳边回荡着不同的声音,睁着双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眼前放大的脸是陆起。
陆起将陆久安一把背到背上,往石大夫所在之处赶去,一边急行一边焦急地大喊:“石大夫,快来呀,大人......大人突然癔症了。”
“哎哟。”石大夫回头一看,“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慢点慢点。”
几个童子帮忙把陆久安从陆起背上卸下来,石大夫扒开陆久安的瞳孔看了看,又搭上手诊了诊脉,最后用拇指在人中穴狠狠掐下去。
陆久安幽幽转醒,转着脑袋看了一圈,陆起仿佛劫后余生,红着眼眶轻抚陆久安胸口。
“连日积劳,忧思过重。陆大人,你也要好生休息,不要太过担忧啊。”
陆久安失魂落魄:“我失言了,石大夫,我向他们承诺过,不会放弃他们。但是一个个人在我面前死去时,我却无能为力。”
石大夫叹了一口气:“生死有命,照你这样说,老夫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作为大夫,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而死,我专研了那么久,依然对这个疫病束手无策。”
陆久安转了转眼珠子:“石大夫尽力了。”
石大夫问:“听说陆大人已经将疫情奏请朝廷,天子会派太医来应平吗?”
陆久安木然地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的,这些病人等不起。”
石大夫紧抿着嘴角迟疑不决,突然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算了算了,老夫知道眼下或许有一人能拯救这困境。”
陆久安眼睛里慢慢燃起亮光:“石大夫请说,不管是谁,我倾尽所有将他请来。”
石大夫道:“陆大人可记得你曾经提到过的秦技之。”
陆久安的脑袋此刻犹如一团糊浆,他思绪良久,脸上一片空白,石大夫提醒道:“你曾说与我听的噎食的急救之法,你说创立那法子的是一位叫秦技之的后生。”
“是他?他有法子?”秦技之这么年轻,经验丰富的石大夫都黔驴技穷了,莫非此人是什么潜心修行的出世天才?
石大夫摇了摇头:“非也,秦技之有没有法子我不确定,如果他父亲尚在人世的话,一定可以研制出治病方子的。”
陆久安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看到秦技之的时候他是一个为生活所迫无以为继的流民,如果家中真有一位本领了得的父亲,为何抛下一身精湛医术让儿子到工事做这等粗活。
他问道:“为何如此肯定他父亲能行?”
石大夫摸着胡须回忆起往事:“秦家世代杏林,曾经在江州颇有名气,到了秦技之曾祖父那一代,得贵人提拔,举家搬至晋南,听说入宫进了太医院。二十多年前,秦家带着尚在襁褓的麟子回乡祭祖,在江州义诊的时候老夫有幸攀谈一二,那婴孩名讳就是技之,父亲秦昭年纪轻轻官至太医院副使,可见医道高明。”
陆久安喃喃道:“太医院的?那不就是御医吗?”
石大夫叹气:“只是不知道此秦技之是否是彼秦技之了,如果是,就算只从习了他父亲医术一二,应该也难不倒他。秦昭本人在此地的话,更是十拿九稳。”
陆久安目光坚定:“是与不是,看了看登记名册就知道了,谢石大夫为我指明道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取抓到手中。”
第046章
陆久安不作耽搁, 几人合力在茫茫字海中寻找那两个名字,这期间陆久安仿佛等待裁决书的罪人,直到陆起兴奋地自椅子上一跃而起, 大声欢呼:“找到了, 秦昭,秦勤, 秦技之, 三个秦姓挨在一块儿的。”
陆久安这才感觉沉重的枷锁被卸下来, 如释重负。
陆久安额头上全是冷汗:“找到就好, 在世就好。”
登记名册记录的基本信息非常齐全,临时分配的住所也一目了然,赵老三自请带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人暂住的茅草屋。
陆久安环顾简陋的居所,不明白术精岐黄的秦家为何沦落至此。
陆久安正待扣响门扉, 突然见村口步履蹒跚行着两道身影。
他似有所感, 放下敲门的手静静等待, 果然见两道身影愈来愈近, 最后停到他们面前。
这两人看着皆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其中一个老汉佝偻着背脊,露出龙钟老态。
另一个老汉从面容来看,年纪显得稍小。不知何故却白发垂项, 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行走携杖,似乎看不见。
驼背的老汉虽然身形枯瘦,一双招子却炯炯有神, 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他搀扶着旁边的同伴询问:“不知几位贵人前来蓬屋所谓何事?”
陆起道:“请问是秦家吗?我与我家公子前来寻人。”
白发老者听了,脑袋往陆久安等人方向偏了偏, 笑呵呵道:“自从回了江州,多久没听到过这句话了,老夫秦勤。”
陆久安朝着他长鞠一躬:“秦公。”
又转向驼背老者:“这位尊称?”
白发老者似乎猜到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他是我们秦家的老管事了,小公子,请回吧。你找错人啦。”
说完也不等陆久安回答,径直推门而入。
陆久安大急,不曾想来此一趟连门都没进就要无功而返。
陆久安如何甘心?趁着门缝尚留一寸,也顾不得礼仪了,卡着手蛮横地挤了进去。
“秦公请留步。”
屋子里闻声走出两位松形鹤骨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秦技之,他看向陆久安,微微皱起清癯的眉头:“陆县令。”
当日与秦小公子因为一场乌龙而相识,不曾想今日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秦勤闻言,又是一笑:“原来贵人是应平县令。”
他扶着老管事的手拾级而上,屋子里传来压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技之,外面来了客人吗?”
陆久安浑身一震,茅草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这道声音是秦昭的吗?
秦勤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来到床沿边:“老大哥,应平县令找你治病来了。”
是秦昭,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激动,只感觉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他对着屋内长拜不起:“应平遭遇厄难,恳请秦公出手相助。”
“陆县令请回吧。”
陆久安得了一个如出一辙的答复,并没有灰心丧气:“秦公想来应该知道应平出什么事了吧,你们如今身陷此地,疫病一日不除,这场燎原大火迟早会吞噬整个应平,最终你们也没法独善其身。”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屋内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那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歇。
“独善其身,不是独善其身啊陆县令,老朽已是泥菩萨过活自身难保了。陆大人,我帮不了你。”
陆久安充耳不闻,垂首立在院中,秦昭不答应,他就一直守在此处,直到他答应为止。
秦昭一直不曾露面,屋内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双方就这么隔着一堵墙互相僵持着,过了两个时辰,秦技之看到陆久安几人还站在院子里没走,忍不住道:“陆县令你宽厚爱人,以善政闻,技之佩服,不过家父说的没错,我们帮不了你,你执意在此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
陆久安固执道:“种子不破土,不知春夏秋冬;江河不东流,不知山川四海,未曾试过,如何知道,你们帮不了我。”
秦昭叹了口气,似乎妥协于陆久安的执着:“技之,将陆大人请进来吧。”
沐蔺寸步不离陆久安,秦技之伸出手挡住他:“家父只邀请了陆县令一人,闲人勿进。”
沐蔺伸手圈住陆久安的腰:“在下不是外人,在下是内人,我对陆大人生死不弃。”
什么时候了,沐蔺怎么还拎不清场合时间,陆久安拍下他的手,恶狠狠地警告了沐蔺一眼,随着秦技之进门。
“不识好歹。”沐蔺咕哝。
房间里光线黑暗,陆久安走进去以后,虚着眼睛适应了两秒,视野才渐渐清晰。
这个原主人的居所实在是清贫难言,家徒四壁。房间面积小的可怜,集厨房客厅卧室于一身,真正意义上的套一。房间内里除了一个瘸腿的破烂桌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墙身由土砖砌筑,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和虫蚁筑巢,已经到处坑坑洼洼,墙壁上只开了一扇窗。房顶用稻草铺就而成,姑且能遮风挡雨。如果冬天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不采光,也不保暖。
自古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小公子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培育出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人的身体健康很难得到保障。陆久安看到这样的环境,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怎么样说服德高望重的秦太医出手。
直到他看到嘴唇青白缠绵病榻的秦昭。
秦昭久病在床,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从温润的面相看出此人年轻时候的风采,他左手微微使力,从病床上坐起来时,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久安看出来他用劲的怪异之处,好像......他只用了半边身体来着力。
秦昭对着陆久安点了点头:“是一位身正目清的好儿郎,应平有你,可起死回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