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吓得够呛,赶紧命人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盖子在百姓的围观下被逐一打开,里面装的是满箱子的书籍文墨。
虽然过程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但经过那一次, 陆久安需要的书籍总算是凑齐了。
看热闹的人失望不已,范成秋却如获至宝,当天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火急火燎地赶来府衙。
一向自诩斯文人的他求书心切,也不再注意什么读书人的端庄仪态, 身子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往大石柱上一靠,废寝忘食地就地看起了书来。
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被他捧起又放下。
“这是柳进年著的《登高楼三赋》,早年间我还在四处打听,原来被收录在省城吕家。”
“这是徐开庆的《兰说》,世上有且只有的一本……”
“这是章愈的……”
到了最后,范成秋实在不知道该看哪本了,他极为小心极为珍惜地摸了摸书籍表面,感慨万千:“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这么多孤本。”
范成秋的失态,更加坚定了陆久安修建图书馆的决心。
于是当月中旬,告了假在家休息了整整十日,已闲得浑身不太舒畅的工部司匠终于等来了自家小县令的召唤,一路上他兜手吹着口哨,经过游廊时,遇到抱着一摞案卷的主簿等人,吴衡打趣:“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
工部司匠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陆县令有找,马上要来活了。”
他步履飞快,转眼就消失在尽头,同行刑部书吏大感稀奇:“嘿,你瞧瞧,我是巴不得无事一身轻,还有人上赶着找活的。”
户部书吏翻了个白眼:“你是不知道,陆大人体恤他辛苦,特意准了十天假在家陪夫人孩子。谁知道这人闲不住,三天时间未到,大中午的,就不知轻重冲进大人书房,惊扰他休息,最后被陆起赶了出来。要不是咱门大人宅心仁厚,哼哼……”
户部户吏阴测测地露出一个冷笑,众人都知两人不对付已久,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摆摆头。
等户部书吏兴冲冲来到书房,迎面丢来一沓图纸,陆久安双手叉腰,抬了抬了下巴:“看看。”
陆久安对房屋构建一窍不通,所谓的图纸,也只有个简单的轮廓和构想,工部司匠走马观花大致浏览了一遍,指着图纸上斗大的三个字问:“守藏室?”
“嗯。”
工部司匠不太灵光的脑子,立时想到近一年来县衙里陡增的书册:“大人专门修一座守藏室用来藏书?”
他是知道自家大人是个爱书如命的,之前他还疑惑那么多书全搬书房里去的话,恐怕吾乡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能为了藏书修这么大个房子,倒也不奇怪。
历任县令哪一个不会因为一些自己各种各样的癖好大兴工事劳民伤财的。陆县令自上任这么久,尽心尽力都是为百姓牟取福祉,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如今修一个小小的守藏室,很过分么?
不过分。
说不定应平的百姓听了,还会一人出一两银子筹钱给陆县令打造一座出来 。
工部司匠很快释然了。
陆久安摇头:“不尽然,一来确实为藏书,二来,天下之人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入内观阅。”
见工部司匠听愣住了,他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对了,里面还有一些房屋修建的书册,集古今天下匠人之智慧,届时工部司匠也能大饱眼福哦。”
工部司匠犹自不敢信,陆久安从抽屉里摸出两颗琉璃珠子放在桌上滴溜溜地转,工部司匠睁大眼睛看了他半响,复又去翻手中的图纸。
这一次他看得仔细,翻到第四张纸时,工部司匠看到了建筑的内部结构,里面余留大片的空地,旁边文字注明用以摆放桌椅板凳,如此大面积,确实非一人所用。
工部司匠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小的并非学子,也能进守藏室观阅?”
“自然。”
“小的妻女也能进去?”
“自然。”
“乞丐也能?”
“……呃这个不能。”陆久安用细长的手指捏住线条分明的下颌,“守藏室毕竟是一个供人安静读书学习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还是需要注重一下文明礼仪。譬如那些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举止粗俗放浪形骸的,就不能进去。嗯,到时候必须制定一些规则。”
工部司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再说了。”陆久安咳嗽一声,“应平现在哪有乞丐。”
确实,除了前几年闹水灾荒灾,四面八方的灾民都涌入应平,那一段时间,城里处处都能见到有人在沿街乞讨,后来都被县衙一一安置后,就再也没怎么在街上看到过。
偶有那么一两个,也是好逸恶劳之徒,陆县令亲自带着马快和一干书生找上门。
那些个乞丐被黑压压一群人吓破了胆,以为要被县令寻个由头捉拿到大堂去问罪,登时哭天抢地地跪在地上求饶,唬得一旁的百姓都忍不住替其求情。
哪知陆小县令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先是让马快当众戳穿他们的伎俩,接着再让书生围在人群中口诛笔伐。
回想起当日场景,作为旁观者的工部司匠依然有些胆战心惊。
那群书生一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承了陆小县令的衣钵,拐弯抹角地变着花样羞辱,不像他们这些大老粗,那真正是骂起人来不带半点脏字。
半个时辰,一口水都没喝,这些乞丐被骂得愣是抬不起头来,恨不得当街挖个地洞钻进去,最后灰溜溜跑走后,再也敢出来丢人现眼了,全部回家老老实实地找工干活。
所以说,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书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工部司匠打了个寒颤,扯着粗糙的胡子静默不语。
陆久安缓缓凑近了,皱着一双好看的眉毛:“怎么样,看完图纸,你觉得按照这上面的来修建,是不是难度比较大?”
工部司匠陡然拉回心神,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然后又看了一遍图纸,向陆久安确认:“房屋外观修成圆的?”
陆久安颔首:“本来是这样想的,如若工部司匠觉得不行,还是按照你的经验来建就好。”
工部司匠轻嘶一声:“是有些棘手,往常修建的建筑多以方形为主,一些奇形怪状的诸如窑厂土洞都有,唯独没见过大人画的这般圆形建筑,大人你也知道,我们修房时最重要的是打槽,槽底要按照三比七的比例铺垫灰和土……”
陆久安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一个门外汉,打断了工部司匠的长篇大论:“是本官有些异想天开了,你就当笑话听听,听听就好。”
他用指尖夹住图纸一角,轻轻一抽,没抽动。
陆久安:“?”
五大三粗的汉子憨厚一笑,把图纸团巴团巴,一股脑塞进胸前的衣襟内:“大人莫急,这圆形建筑在下也是第一次见,虽然看起来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行,请大人拨给我100人手,再容在下静思半月,定交给大人一个满意的方案。”
说完生怕陆久安反悔,也没等他回应,干脆利落地抱拳行礼,回退关门。
陆久安被他一气呵成的动作搞得哭笑不得:“想尝试就直说,何时也懂这些弯弯绕绕了。”
工部司匠出门时,又遇到折返回来的吴衡,旁边并肩立着范成秋,老夫子手上拿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
吴衡问:“大人召你什么事?”
工部司匠暗想,修一个所有人都能进入观阅的守藏室这件事自己最先得知,目前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他决定先守口如瓶,到时候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他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粗声粗气道:“还是平时那些事。”
工部司匠这么说着,嘴角却不经意暴露了一丝窃笑,那副表情分明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吴衡本是随口问问,被他这么一弄,反倒被搞得万分好奇。
“上一次你藏不住表情,还是得到水泥配方时,这一次又得到什么新奇之物不成。”
工部司匠绷直嘴角摇头,吴衡突然出手如电往他胸襟处探去:“嘿,还想瞒我,胸口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工部司匠大骂:“贼子狡猾。”
他看着壮实,论灵活却是比不过吴衡的,挣扎间几下就被吴衡抢了去,他们的打闹终于惊动了一旁沉浸看书的范成秋,然而范成秋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埋首又走。
工部司匠又骂骂咧咧了两句,指着走远的身影问:“范教谕做什么去。”
“前些日省城那群下来的学子不是带来了十几箱子书送给陆大人吗?虽然是抄录的,范教谕也宝贝得不行,想问大人借两本去。”
工部司匠嘿嘿憨笑,吴衡眼神古怪:“你笑得也很奇怪。”
他打开手中图纸,越看眼睛越亮,看到最后,他啪得一声合上图纸,高声道:“这圆形的守藏室,我同你一道修!”
工部司匠在书房内信誓旦旦做了保证,为了让陆久安放心,半月之后,还拿来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图纸,和陆久安那日在书房“交”给他的图纸一比,已经修改一新,据说其中还有主簿吴衡的手笔。
两人约在家中兴奋地商量了几个晚上,又四处找经验丰富的匠人打听,甚至还拜访到了谢怀凉的工坊,四只眼睛熬得通红:“我们已经等比例做过模型,按照此方案,结构非常牢靠,安全绝对没问题。”
图纸非常详尽,唯恐陆久安看不懂,吴衡甚至贴心地在旁边用数学公式写了运算和分析,然而陆久安拿着图纸装模作样看了半天还是一脸茫然,只能无奈地感叹:果真专业人做专业事。
他本是想到现代那些个圆的图书馆才有这心血来潮的一试,现在真让人给琢磨出来了,于是大手一挥,予以通过。
兴正十二年,皋月,朔日。
鸿图学院两公里外的一片空地正式动工。
第166章
守藏室占地广, 工事浩大,用料用人皆为繁重。特别是在账目上 ,所需金额颇多, 负责记账的两个年轻人忙得焦头烂额, 为防止出现纰漏,陆久安暂时把朱毫从原来的岗位上调出来。
“在搭建之地作工与你在鸿途学院教学全然不同, 可能会有些辛苦。不过也不用怕, 这个工事不着急, 本官已经告之工部司匠不必强求工期, 若是身体无法适应,随时可以提出来。不知你可愿意?”
朱毫喜形于色,把陆久安手上的账本连接带抢地抱入怀中:“多谢大人提拔。”
站在讲台上一天教学下来,嗓子干涩难当,虽有医学院友情提供的润喉丸, 但教学哪有算账本舒坦, 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账房里, 安安静静地记账。
陆久安负着双手, 笑眯眯地问他:“眼镜可还用得习惯?”
朱毫抽出一只手来,曲起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木质镜框眼镜:“朱某本是半个瞎子,很久不曾这般眼清目明了。”
他端端正正向陆久安拘礼:“大周学子多如牛毛,像在下这般视物不清之人定然不少, 陆大人造出的此物, 实乃造福众人。”
陆久安单手虚虚托住:“诶,先说好,本官可不拘此功。此物是化学实验室封敬道长和物理实验室的谢怀凉共同所制, 你要感谢的话就谢他们二人去,我可一分力都没出。”
朱毫退后两步, 弯下腰把礼拘实了,真心实意地感谢道:“若非大人慧眼识珠,封敬道长指不定还在不知何处的山洞中炼丹,为了果腹看个风水算个命,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公子就更不必说了,木艺匠活本就是奇技淫巧之术,一直为士大夫所不耻。谢公子最多也就只能在自家宅院里玩玩木头,寂寂无名。兴许迫于家中长辈,这会儿学着谢家长子碾转商贾之间,哪有今日的成就,就更不必说会造出眼镜了。”
陆久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调侃道:“看来把朱账房调去学院做了两年夫子,还是大有裨益的嘛,至少比刚见面那会儿,口舌利索了不少。”
朱毫唯恐他误会了,着急解释:“大人莫要笑话在下了,这番话并非什么恭维奉承您的马屁之言,而是朱某的剖心之语。”
拎着茶壶的陆起走进吾乡居内,看到一向老成持重的账房先生涨红着脸着急跳脚,而陆久安这会儿则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安抚他。
陆起一目了然,定时自家大人恶趣味发作,把人给逗急了。他低下头去,遮住脸上的暗笑。
陆久安看到陆起,大大松了口气,立刻起身接过茶壶,亲自为朱毫泡了一杯茶递给他:“尝一尝,去年家里寄来的龙井,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
喝茶镜片容易起雾,朱毫把眼镜小心翼翼搁置在一旁,轻嘬一口,摸着眼镜感慨道:“实用之物,朱某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取下来。”
“那可别。”陆久安阻止,“眼镜只作辅佐之用,若是平常能看清,就尽量不要使用,要不然只会适得其反,加重眼疾症状。”
朱毫诧异:“竟有此一说?”
陆久安道:“那当然,近视多是用眼不当造成的眼睛疲劳,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近视。所以平时你做账本时,每间隔一段时间就走出房门看看远处的事物,最好看绿植,对眼睛有益。”
像二十一世纪那些个学生,课业繁重加上电子产品的普及,百分之八十的人带上了眼镜。
时代的变迁科技的改革纵然带来了生活上的便捷,也给人类身体带来了或多或少的伤害。
真正是一把双刃剑。
朱毫听得认真,一副受益良多的模样,陆久安干脆把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捞起袖子:“这样,我再教你一套眼保健操,可减缓眼睛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