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山之上云蒸霞蔚, 群峰如巨人般横躺交错,密密麻麻的大树顺着山坡逶迤而下,恬静悠然。
突然, 林间一阵骚动, 群鸟簌簌从枝头上受惊掠起,摆动的树梢仿若游龙, 飞速晃过半山腰, 眨眼间就盘旋至山脚下。接着, 一匹骏马从林间疾驰而出, 衣袍翻飞间尽是意气风发。
是围猎的队伍归来。
那人马背上驮满了大小不一的猎物,仆人一拥而上,陆久安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不是韩致。
森林里陆陆续续又出来几人,陆久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山脚下那道能容几匹大马一并通过的出入口再没其他动静, 陆久安揉了揉酸软的腰肢, 转身离开。
陆起搭建的铜账离行宫隔着一段距离, 陆久安找到时, 陆起正垫着脚尖往帐篷顶上插门旗。
这面旗子同身份牌一般,因为行宫外帐篷太多了,主要是为了方便主人寻找所置。
帐篷搭得结实稳固,陆久安掀开布帘往内看了一眼, 布置得也舒适温暖, 不由夸赞道:“哟,陆起,不错嘛, 搭得有模有样。”
陆起语气轻快道:“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江大哥帮忙支起来的。”
江预摆手:“陆起无需自谦, 应平安置流民搭帐篷时,你鞍前马后的跟着学了不少。”
陆久安乐得见他们把功劳推来推去,搬来一条小马凳坐下,陆起净了手,给他盛上满满一杯茶水,“公子尝尝,刚煮的。”
陆久安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喝了一口:“奶茶?”
陆起点点头,“按大人说的方式做的,不知味道如何?”
”好哇!”陆久安似笑非笑瞅着他:“敢情是让你公子试毒。”
陆起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陆久安忍俊不禁,按着他的脑袋胡乱搓揉一通:“瞧给你吓的。”
陆久安从帐篷里出来,隔壁的布帘也刚好掀开,陆久安定睛一看,对方是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爹……爹。”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抱着男人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叠声说话。
韩昭身为谨安王,在行宫里自有一席之地,用不着在此处和臣子们一块儿扎帐野营啊,还是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久了,也想亲自体验一番?
韩昭看到他,露出一个笑容,仿若百花齐放:“陆司业,又见面了。”
因着韩致那层关系,陆久安对他实在摆不出什么友善的态度,非常冷淡地行了个礼。
韩昭意味深长道:“刚才的狼人杀非常精彩,看来陆司业以前一直在藏锋守拙。”
陆久安故作疑惑:“下官愚钝,不知谨安王何意。”
韩昭深深看了陆久安一眼。
他怀里的孩子久没人理,开始扑棱着手脚干嚎哭闹,韩昭把奶娃娃往上颠了颠,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耐心低哄,施施然离开了。
酉时,出发围猎的王公贵族全部归来,韩致不出众人所料博得岭山围猎的头筹。
堆着笑脸上前恭贺的官员们很多,陆久安混迹在人群中给他“接风”,原本侧头在和永曦帝说话的韩致忽然有心所感,一双狭长的眼睛斜扫过来,陆久安立刻咧嘴一笑。
不多时,空地上方弥漫起炙烤的肉香,陆久安回到帐中,一位太子身边的近侍奉命寻来:“少师大人,殿下邀请您前去一同享用将军的战利品。对了,殿下特意交待,你身旁这位陆小公子也可一同前往。”
面目净白的小太监说话尖细,周围有好几个帐篷的主人掀开布帘探出头来。
于是,陆久安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饱餐。
太阳西沉已久,天际只能看到一点薄薄的微光,错落有致的帐篷里亮起了烛火,陆起拎着灯笼走在前头,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江预盘腿坐在帐门外,今晚他也将担任守夜的职责。
陆久安在那顶谨安王曾出入过的帐篷旁边,看到自己的狼人杀牌友:“廖主簿,你……你宿这儿?”
廖主簿一脸惊喜,搓着手道:“陆司业,好巧,没想到咱俩今晚比邻而睡呀。天色尚早,要不咱们唤点人来再组几局狼人杀?”
陆久安恍惚看到前世那几个人菜瘾又大,隔三差五找自己打麻将的同事,委婉地拒绝掉:“今日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廖主簿看了眼周围一片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的景象,有些失望。
陆久安躺在柔软的绵褥之上,命陆起掐掉烛火。
陆起小声嘀咕:“才刚到戌时,公子寝得未免太早了吧,平时这会儿还在吾乡居看书呢。”
陆起满腹疑惑地出去了,盖上布帘,帐篷里恢复了寂静。
黑灯瞎火的狭小空间里,陆久安似乎睡着了,突然,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
“唔唔……”
“嘘,是我。”韩致贴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韩致捞起一旁的大氅给陆久安系上。
行宫外丝竹声连绵不绝,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蹄霄载着陆司业和韩将军,悄无声息地往森林深处奔去。
韩致说的好地方是一汪天然温泉,掩盖在岩石和茂密的灌木丛后边。
满山绿叶环抱下,迷蒙的烟雾蒸腾,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硫磺味,即便离温泉池几步之遥,也能感受到水里蕴藏的蓬勃热气。
陆久安问:“这个温泉,还未被人使用过吧。”
韩致想了想:“应该没,我今日是追着一只麋鹿误入此处,才发现了这个温泉。这边多是山猴之类的,我们平时狩猎显少过来。”
陆久安放心了,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泡进热水里没多会儿,身上因为骑马带来的寒气就被尽数驱散,他背靠在池壁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
“哗啦”一声响,韩致脱得只剩一件底裤,紧跟着入了水。
天上繁星闪烁,周围虫鸣蛙叫。
韩致指着他肩膀道:“这儿怎么会有淤青。”
陆久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估计不小心在哪儿碰到了。”
韩致游到陆久安身边,靠着他坐下。陆久安侧头给他让位置时,不经意间扫到水波下那几块壁垒分明的腹肌,心里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垂.涎。
韩致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里,低低一笑,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随着他这个动作,那几块腹肌显得愈加秀色可餐。
陆久安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同床共枕时,韩致好像也是这个反应。于是故意凶巴巴地问:“不准笑,我问你,你实话告诉我。第一天见面那个晚上,你当着我的面把衣服脱光,是不是就是自持身材好,故意勾.引我的?”
没想到韩致想了片刻,竟点了点头。
陆久安呼吸一窒,屈辱道:“果真不是我的错觉。”
“我旗下一员大将,曾经在军帐里说过一句话,我恰巧路过听见了。”
陆久安心里升起不太好的预感:“什么话?”
“你媳妇儿无论表面怎么无动于衷,只需你把衣服一脱,她就会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这什么狗屁倒灶的话也信?陆久安震惊了。
韩致含笑看着他,目光蛛丝似的在他身上一寸寸流连:“那天晚上,你脱衣服的时候,我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眼睛始终没办法离开你的脸,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臂。你身上无一处不在引诱我,连脚指头都散发着一股让我蠢蠢欲动的气息……”
“停!打住打住!”陆久安彻底受不了了,火烧屁股般爬起来,不只是他这腻人的情话,韩致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再这么放任他说下去,好好的温泉说不定就变成活春.宫了。
韩致一把拽住陆久安手腕,把他拖回身边:“好,我不说了,你别走。”
“也不要看着我。”
“好。”韩致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陆久安放松警惕后,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昏昏欲睡,想着万事有韩致,所幸就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睛。
陆久安呼吸轻浅,韩致偏头一看,见陆久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把人半抱在怀里,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陆久安枕在韩致颈侧,韩致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的睡颜怔怔入了神。
此刻的陆久安如一朵鲜翠欲滴引人采摘的高山雪莲,原本羊脂白玉一般的脸被蒸得粉光若腻,他睫毛上挂着一滴水珠摇摇欲坠,被韩致用手轻轻一碰,便顺着鼻尖掉了下去,落到水里没了踪影。
韩致鬼使神差地,照着他脸颊掐了一下,那地方便出现一个月牙型的指甲印,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咬了一口。
这时候,背后的丛林里突然一声轻响,韩致警惕回头,但四周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影子,再也没有其他异常。
出于多年的谨慎,韩致把陆久安的脑袋轻轻放在一边,随即从浴汤里起身,顺着声音的方向,扒开了一簇藤蔓。
借着月色,韩致在树底下发现一连串脚印。
原来是山猴。
两人直到月亮高照才返回营地,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入睡,黑夜里,值守的侍卫见一匹壮马逼近,“唰”地一声抽出配剑:“什么人?”
韩致取下腰间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
侍卫抱拳行礼,默默把围栏撤开,低垂着头,也不敢看将军怀里抱着的是何人。
“放我下来吧,我看到帐篷了,就在前面。”
“久安乖,帐篷薄衾冷被的,哪有寝殿舒坦。”然后不顾陆久安的反对,直接将人带回了寝殿。
翌日,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的人马在各自统帅的带领下汇集于此,每一支队伍前面,都有一面代表身份的旗帜猎猎飘扬。
陆久安站在角落里,往兵马司队伍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赵老三他们的面孔。
一年一度的几方较量和岭山围猎一样令人津津乐道,现场热血沸腾,士兵手持盾牌大喊口号,声音响彻大地,在静谧的山谷间空荡荡地回响。
詹尾珠站在朱雀军最前面,和周围的男人比起来,显得娇小玲珑格格不入。
玄武军统帅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问:“这女娃娃也上场?”
“自然。"
玄武军统帅嘲讽道:" 沐统帅手下是没人了吗?捡个女娃娃来充数,小心给撞坏了,我可怜香惜玉得很。”
詹尾珠屈辱地握紧了拳头。
沐挽弓又岂是那种任人搓软揉扁的人,当即反唇相讥:“怎么,马统帅有心思替我管教手下了?我怎么记得年前有支京卫的士兵私闯宅院,被太常寺少卿一封状纸告到了御前。”
玄武军统帅噎住。
年前他手下的士兵追拿贼子,误打误撞闯入了太常寺少卿府邸,闹了一场天大的乌龙。
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詹尾珠,一个个错愕得盯着她,眼珠子差点瞪出框来。
“好了!”永曦帝打断两人,“你们莫非一个属鸡一个属狗的?年年见面都要吵,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礼部敲鼓准备比赛吧。”
比赛的初衷是先祖皇帝为防止士兵好逸恶劳疏于训练而设。
按照惯例,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会举行两场比赛,一场是单人对决,武器自选,夺魁的一方将得到陛下赏赐的黄金鼎一个,享以无上荣耀。
另一场是两军博弈,夺下罩门里的彩头即胜利。
沐挽弓意兴阑珊:“每年都是我朱雀军夺魁,今年恐怕也是如此。这样的比赛有什么意思,陛下,不如换个比法?”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五城兵马司和其他三京卫的人具是怒目圆瞪,玄武军统帅更是“啪”地一声捏断手中软木,阴恻恻道:“口气真大,孰胜孰负还未可知,也不怕闪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