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恬下了牛车,望着路边竖着的那块上书“樊氏作坊园”的牌匾,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别家作坊或许可以建得矮小破烂一些,但牌匾却一定要气派威武,到了小郎君,哦,不,是兴平侯这儿,全反过来了。
作坊园明明建得各种高大上,连他见了之后都忍不住生出想进去住一晚上的想法,偏生牌匾却做得这般随意,这样真的好么?
杜恬一出现,立刻便有人前去回禀樊伉。
不一会儿,樊伉便匆匆迎了出来。
“原来是内史到来,有失远迎。”樊伉笑道。
杜恬连忙躬身施礼,道:“栎阳内史见过兴平侯。”
“内史不必多礼。”樊伉抬眼见杜恬只穿了一件旧毛裘,冻得脸都有些发青了,连忙道,“内史还请里边说话。”
作为作坊园的主人,樊伉在作坊园里当然也是有办公室的,而且还是整个作坊园里条件最好最舒适的那一幢。
屋子里烧着暖炕,中间还烧着炉子,炉子上架了个水壶,他们进来的时候,壶里的水正好烧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气。
相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的温暖简直称得上温暖如春。
“内史请炕上坐。”樊伉说着,又叫乘光过来添水。
杜恬想是冻得狠了,也没有推拒,上了炕,接过乘光递过来的热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半碗,方才缓过劲来。
“还是兴平侯这儿舒服。”杜恬真心实意地赞道,“这个火榻不知让关中多少人免去寒冷之苦。”
樊伉道:“不过是个微末小技罢了,内史见笑了。“
杜恬便叹了口气,说:“天底下这么多人,几乎家家都有灶膛,每日都要烧饭食,却只有兴平侯想出了火榻这个御寒的法子,可叹!”
那是因为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啊!
樊伉并不觉得欣喜。
“内史今日前来,总不会是专程来恭维我的罢?可是有事?”
杜恬捧着茶碗说:“杜某此来,的确是找兴平侯有事相商。”
“内史但说无妨。”
虽然和杜恬最初的相遇不甚愉快,但樊伉自认为是个成熟又理智的大人,上次下大狱的事又不是杜恬的错,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再说后来因为收割红薯的事,和杜恬也算共过事,樊伉对他的观感其实还是不错的。
杜恬和樊伉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多少有些了解樊伉的性格,知道他在大事上面不喜欢迂回那一套,想了一想,还是照直说了。
“我听闻作坊园如今有不少农户,长此以往,只怕不妥。”
樊伉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模样,说:“内史明察,你也是知道去岁那场大雪,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家园,让多少家庭失去亲人。若是家中壮劳力尚存的家庭倒也罢了,回归故里,开荒垦田,也能把日子过下去。那些失去顶梁柱,只剩下妇孺老弱的家庭,禁不住长途跋涉的辛苦,留在作坊园内谋生,我总不能赶他们离开,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吧。”
杜恬皱眉,觉得樊伉到底是小孩心性,心肠太软,这样可不太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他招祸。
自从和罗珠一起亲自参与收获红薯,亲眼见证红薯的高产量,杜恬便对樊伉甚为在意起来。
他不希望这样一个于国于民有大才的人,因为那完全不必要的好心最后惹祸上身,葬送自己。
樊伉观他脸色,觉得杜恬应该不是为了这事找他兴师问罪来的,于是非常虚心地请教:“不知内史可有良策?”
杜恬沉吟片刻,居然真的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陛下赐给兴平侯一千两百户食邑,若我没有记错,马岭县常驻人口尚不足千户。兴平侯不妨将这些流民纳为封邑的农户,以堵悠悠众口。”
这个法子樊伉也曾考虑过,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得将这些人迁往马岭县,那他的作坊园不就空了?
“若是如此,那便只能想办法让这些人成为你的奴隶了。”杜恬其实是不赞成这样的做法的。
陛下为了稳定朝政,鼓励农耕,增加税收,甚至下了诏令,若民以饥饿自卖为人奴者,皆免为庶人,樊伉此举便有违伉诏令的嫌疑,这对樊伉来说是非常不利。
他其实有些想不明白,以樊伉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只要用在正途上,将来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偏偏樊伉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对于行商贾之事异常热衷,这简直就是在自毁前程。
樊伉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遭遇用工荒的难题,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不妥。”
杜恬顿时松了口气,觉得樊伉至少没有利益冲昏了头脑,多少还有救。
樊伉想了一想,又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第55章 酒坊
杜恬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兴平侯请说。”
樊伉又给他斟了一碗热水,说:“不若将这批流民就近安置,充作栎阳农夫,开荒垦田,闲暇时也可以来作坊园做工,赚些小钱补贴一下家里,内史你看这主意如何?”
杜恬皱起眉头,道:“不妥。若是这般没有任何约束,这些人在做工时偷学了技艺,另立门户,更甚至索性将郎君的技艺卖与他人,郎君岂不是引狼入室,最后人财两空?”
尤其郎君的很多东西便是连陛下都心动不已,更何况这些贫苦的庶民了。
不知不觉,杜恬又用上了以前对樊伉的称呼。
兴许在他心里,樊伉无论爵位有多高,始终都是当初那个被他投进大狱的小郎君罢了。
樊伉笑道:“放心罢,若真是如此,他们也偷不到甚么有用的东西,那些不便于民间展开的技艺我不会让外人沾手的。”
比如说印书局和酒坊,这两个地方都是他的亲信接手的,外头的那些流民最多就是踩一踩打煤器,又或者给人打点普通的农具罢了。
农具什么的,他巴不得现在农具越先进越好,农具越先进,人们种的麦子越多,距离他完成十年之内推广小麦种植的系统任务就越快。
说到农具,樊伉又想起一事,道:“听闻罗公前些时日着人研究改造长直辕犁的事,现在可有进展?”
杜恬含糊说道:“应该有进展吧。”
樊伉“哦”了一声,明白事情估计进展得不太顺利,他正愁铁匠铺生意有些清淡,有心想要改善一下铁匠铺的现状,便主动道:“我倒是有个想法。”
杜恬顿时眼睛一亮:“当真?”
樊伉点了点头,说:“我也只是有个初步的想法而已,等我琢磨明白再告诉内史吧。”
毕竟要科学地设计出曲辕犁,涉及到的知识面还挺广的,他要回去好好计算计算。
杜恬不由有些肃然清静,起身对着樊伉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道:“那我就代天下百姓谢过兴平侯了。”
若能改进长直辕犁,天下百姓们便能多垦几亩荒地,多收几颗粮食,这对于现在赤贫的大汉朝来说才是第一最重要的事。
“放心罢,这事于我也是十分重要的事,我会放在心上。”
跟坑爹的系统打过几次交道以后,他现在也发现了一个规律,系统发布的任务越早完成越好,奖励也越丰厚。
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努力改进农具,早日完成任务,早日收获奖励。
虽然他一直吐槽系统坑爹,但是系统其实有些时候还是比较有用的,连跨界商城都给他弄出来了,只要他好好努力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多赚庄园币,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还能买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霸王龙或者猛犸玩玩呢!
真是想想就觉得很激动。
杜恬十分满意,显是对此行甚为满意,说:“兴平侯方才所提之事,待我回禀罗公和萧丞相,如果罗公和萧丞相都不反对,我便照兴平侯所言,将这些流民造籍入册,也免了兴平侯为难。”
“多谢内史。”樊伉笑得眉眼弯弯,说,“那在此期间,这些人可否继续留在作坊园内?”
他关心的只有这个。
杜恬想了一下,说:“自然一切照旧。”
不然这么多人要怎么办?难道要靠着他这个栎阳内史来养吗?他自己都穷得叮当响。
樊伉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的作坊园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失了家庭顶梁柱的妇女,也有些是因为男人入伍死了,没有找着机会改嫁的寡妇,拖儿带女的,又遇上雪灾,一路受尽苦楚才来到栎阳,失去了家园,又无力返回故里。
樊伉的目标就是这一部分妇女主力军。
男丁他是不敢想的,现在战事这么紧,壮年男丁早就征召入伍,剩下的既不年轻也不壮的男丁,就是支撑维持着这个社会运转的主力。
他的法子虽然会失去这一部分不太壮的男丁,但是他的作坊园里很多工作其实女人也一样能干。
“我听了兴平侯建了酒坊?”杜恬又问。
樊伉点头:“没错。”
杜恬便道:“酿酒所耗粮食太甚,如今朝廷又正值征兵之际,粮草吃紧,兴平侯如何会想到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酿酒?”
汉朝连钱都允许民间私造,盐铁也开放,酿酒也不例外。
樊伉建酒坊酿酒本身并无过错,唯一让人诟病的地方就是酿酒要用粮食,而以现在粮食这般珍贵的情况,除了那些连陛下都不敢轻动的豪强门阀,谁也不会做这么奢侈的事情。
杜恬甚为可惜。
兴平侯什么都好,就是吃亏在年纪太小了,不通世故,又太过爱财了些,以至于总是做些自损名声的事。
哪知樊伉神秘一笑,摇头晃脑地道:“内史此言差矣。我此番酿酒,却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出征的将士们。”
杜恬将信将疑:“愿闻其详。”
他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酿酒会跟此次出征扯上关系。
难不成兴平侯是打算酿出酒来之后,送去阵前犒赏民出征的将士们吗?
可行军打仗之际,无论是领兵的将领还是军卒,皆不许饮酒啊!
樊伉道:“我这种新式的酿酒法,蒸馏出来的酒,如果用来清洗伤口,可以减少将士们感染创口热的机率,正是因为大军出征,所以我才急着要酿出来。”
“什么?”杜恬猛地打翻手中了茶碗,失声道,“此话当真。”
樊伉看了他一眼,昂起头颅,颇为傲娇地说:“内史何曾见过我说话不算话的。”
杜恬一时语塞。
回想起樊伉自打来栎阳后的所作所为,确实不曾口出诳言过,一直都是说话算话,竟是难得的诚信之辈。
想当初传出樊府小郎君能种出亩产数十石的粮食时,全栎阳城谁不当成笑话,就连他也不相信,结果又如何?
两分地八百斤的红薯还是他亲自收回来的。
但,这一次樊伉所说的事情实在太过重大。
军中因为感染创口热而死的人数历来要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数多上数倍,即使是卢公在世,恐怕对此也无甚良效。
酒能减少将士们感染创口热的事简直闻所未闻,他究竟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杜恬沉默地坐着,那张本来就极具特色的愁苦脸此刻看来更像是被浸到苦胆汁里泡过了似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进行着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告诉他,兴平侯再聪慧,却也终究只是个孩子,小孩子喜欢信口雌黄也是有的。
另一个声音则反驳说,兴平侯年岁虽小,却是能入梦到神仙世界的人,他既然连纸和《汉皇传》都能造出来,想是这回的事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