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七年冬,父皇率大军迎击韩王信匈奴大军归返长安时,途经赵国,女儿与赵王小心翼翼,唯恐侍奉不周。然则父皇却依然对赵王肆意责备,谩骂不已,甚至当着赵国群臣的面,倚倨席上,对赵王百般羞辱。纵然如此,赵王依然执礼谦卑,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谓倚倨席上,就是两足舒展而左右分开如簸箕状,又叫箕倨。汉朝人多穿开裆裤,所以箕倨实在是一种极其侮辱人的坐姿。
汉帝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此坐姿羞辱一国君王,尤其这位君王还是他的女婿,无论在谁看来都是一种极其无礼的行为。
吕雉显然未曾料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曲折是非,脸色不由微沉。
鲁元看了看吕雉的脸色,又看了看坐在一旁装木头的樊伉,面色有些尴尬,然而为了求赵王也只能硬着头发继续说:“赵王宫中有一位东垣美人赵姬乃是赵王心爱之人,赵姬生性胆小羞怯,素来深居简出,有一日父皇不知为何竟误入了她的寝殿。”
“荒唐!”吕雉刚毅的面庞现出一抹怒容,胸膛急剧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樊伉也被这个劲爆的消息给惊得目瞪口呆。
刘邦本是无赖出身,当年在他未起事的时候,就是一个无所事事到处鬼混的小混混,樊伉早已经对他的人品不抱希望,然而没想到刘邦依然有本事再一次刷新他对此人观感的下限。
虽然现在儒学不兴,妇女的地位比较高,但男女大防还是十分忌讳的。赵姬乃是赵王爱妾,等闲之人根本无法接近她的宫室。
什么刘邦误入赵姬的寝殿?要么是赵王被迫主动将爱姬献给刘邦,要么就是刘邦故意为之,以此举羞辱赵王,不然无法解释身为后父的刘邦为何会闯进女婿宠妾的宫殿。
就算自己不要脸,也要给女儿两分颜面的!
吕雉那般聪慧之人,岂能不知其中关窍。她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终于勉强按捺下来,抬起眼睛看着鲁元冷声道:“所以赵王就能忘恩负义,背叛你父皇?!”
“母亲息怒!”鲁元以头触地,悲切诉道,“赵王失位亡国,全赖父皇扶助才得以复国,德流子孙,如今的赵国哪怕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一不是父皇所赐,赵王情愿身死也不会背叛父皇。更何况赵王与女儿夫妻一体,若是赵王有何不轨行事,定然瞒不过女儿。女儿未曾发现赵王有任何可疑之处,密告之处纯属子虚乌有。母亲,就算您不相信赵王,难道还信不过女儿吗?”
香炉中青烟袅绕,樊伉极力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垂首坐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之间,整个椒房殿中只听得到鲁元公主羞愤交加的哀泣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许久,椒房殿中才响起吕雉的声音:“可是密报之中,状告赵相贯高在赵国柏人密谋行刺你父皇,言之凿凿,让我如何判决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鲁元道:“纵然有此事,那也是贯高密谋,赵王不曾参与。”
吕雉怒道:“就算赵王不曾参与,难道臣下犯罪,他身为大王就没有责任了吗?”
鲁元不禁哑然。
吕雉气得额头突突直跳,忍不住一手抚额,叹气道:“明知你父皇生性多疑,你与赵王怎么不好好约束臣下,竟惹出这样的祸事!”
自己与赵王在赵国好好的过日子,父皇一来就闹得赵国天翻地覆,她与赵王卑微地百般侍奉讨好却依然解除不了父皇心中的猜忌怀疑,鲁元心中又如何不觉委屈。如今被吕雉一语道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鲁元仰起头,将流出的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愤愤道:“我知道父皇一心想铲除异姓诸侯王,可是赵王对父皇忠心耿耿,父皇用这样的手段肆意羞辱逼迫赵王,难道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么?”
“放肆!”吕雉突然将手中的密报重生地拍在案几上,气得浑身直抖,“我一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竟也如此糊涂!出了如此大的事,我一心想为你们周旋,你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简直愚蠢!”
鲁元忍不住哭泣道:“母亲,女儿实在是太苦了。早知今日,女儿情愿当初死于西楚王追兵之手,也不愿如现在这般苟活。”
早年汉王与西楚王为争夺天下霸主之位,数度发起战争。彭城之战,刘邦大败,项羽从后追击。刘邦为了减轻车辆载重,数次将女儿儿子踹下车去,多亏藤公夏侯婴援手,将两个孩子救了上来,为此夏侯婴还挨了刘邦不少鞭子,背都要被抽烂了。
提及此事,吕雉纵然内心坚若盘石,此刻也不禁有些松动。
她这一生对自己这一对子女所欠颇多,纵然如今她贵为一国皇后,也无法弥补以往他们所遭受的苦难。
她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如何才能平息此事,然而想得头痛欲裂,却也无法下定决心。
吕雉揉了揉额头,目光突然落在坐于大殿角落的樊伉身上,道:“伉儿,你以为如何?”
樊伉这下子就是想装泥塑也不成了,只得站起身来,老实道:“此事事关重大,伉儿年幼,不敢胡言乱语。”
吕雉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此殿中只有我们三人,有什么话你尽可以直言,绝不会传于第四人之耳。”
她知道樊伉装聋作哑的本事,又道:“以你之见,你认为赵王是否有意谋反?”
这让他怎么回答?
樊伉内心简直想骂娘。
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刘邦这是想法子给赵王下套,想逼反他然后趁机废掉他的封国,以刘姓宗人取而代之,他若是识相自然就不能违逆刘邦的意思。
可他若是遂了刘邦的意,那边上憋屈得快要爆发的鲁元公主又让他如何交待?
别看他是吕雉的外甥,而且现在还挺得吕雉的信任看重,可奈不住现在让他做选择的两人和吕雉的关系比他更亲密。
父亲和女儿博弈,他无论支持谁最后都免不了惹一身臊,里外不是人。
吕雉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道:“伉儿,姨母不拿你当外人,我想听实话。”
樊伉心想就是实话才得罪人!
他看着地上万念俱灰的鲁元,一时之间只觉无比可怜。
他内心其实是不太相信赵王会谋反这事的。
赵王虽然与淮南王梁王楚王他们同为异姓王,然而无论才华智谋甚至实力都比不上韩信臧荼英布诸人。智勇过人如臧荼韩王信等人谋反也不过是兵败身死的下场,以赵王的实力若是谋反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言而喻,因为他一定不会成功。相反的只要他谨守本份,他就永远是鲁元公主的丈夫,赵国的大王。
换了他是赵王,知道谋反不过是以卵击石之举,为了儿女族人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行此险招,自取灭亡。
而就他所知赵王此人虽然看似懦弱,实则心思剔透,连他就能想明白的道理,赵王心中必然也很清楚。
赵王没有谋反之心,然而他的臣下激于义愤,为了维护赵王的尊严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就不知道了。
樊伉想了想,便道:“谋反之事非同小可,既然有人密告,伉儿以为还是要派人前往赵国细细查访。若是确有此事,自然要严惩不怠;若是并无此事,那诬告之人也应受到惩罚,此风绝不可涨。”
这就是法制不健全的坏处,什么事全凭一张嘴。
樊伉可不想将来自己的门下或是仆役因为什么事对自己怀恨在心,然后也去举报自己谋反,那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伉表弟€€€€”鲁元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樊伉,眼神中充满了感激。
这个聪明的女人在樊伉开口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樊伉的意思。
她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樊伉居然会替她说话。
吕雉似乎也被他说动了,皱着眉头细细思索着,许久之后方才展眉,对着二人道:“也罢,就照你所说我会另派人前往赵国调查此事。你们都退下吧。”
樊伉简直泪流满面,心想可算等到这一句了,他就不明白吕雉召他过来究竟是干嘛的!害他胆战心惊了这许久!
等到两人走后,吕雉也出了椒房殿,道:“我要去一趟长定殿,你们不必跟来。”
第133章
长乐宫乃是在秦兴乐宫的基础上营修而成,落成之时有十四所宫殿。其中椒房殿乃皇后所居,位于前殿北侧,而长定殿则位于长乐宫西侧最角落的地方,平时人迹罕见,很是幽静。
然而,就是这样一处僻静的宫室,守卫却比皇帝理朝和皇后所居椒房殿还要森严。
守卫宫室的卫士见到吕雉,抬手抱拳:“皇后。”
吕雉摆了摆手:“最近长定殿情况如何?”
宫卫回答道:“一如往常,未曾有异样。”
吕雉点头,示意他们后退,自己步上殿前台阶,正要推门而入,不妨殿内隐约传来戚姬的哭泣声,不由蹙了蹙眉顿住了。
长定殿内,刘邦卧于榻上,戚姬殷切地在一旁服侍他汤药。
待得药汁饮尽,戚姬将药碗置于一旁,道:“陛下,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如若不然妾与意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邦抬了抬手,似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戚姬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殷殷问道:“陛下,您可是想要说什么?”
刘邦张了张嘴,然而却只能发出不明意义的“啊啊啊”声音。
戚姬不由面露失望之色,她悉心照顾了这许久,陛下的身体毫无起色,这让她的心越来越不安。
刘邦似看出她的隐忧,抬手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仿佛在安慰她让她安心似的。
戚姬漂亮的眼睛瞟了刘邦一眼,接着道:“您病卧在榻不能理事,皇后和太子掌权,如今您尚在世还好,若有朝一日您不在了,而意儿又碍着了太子,妾真担心皇后会怎么处置他。”
刘邦拍了拍她的手,想开口安慰她,然而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单调的“啊啊”声音,不由沮丧地垂下手。
戚姬擦了擦眼睛,道:“陛下是想说什么?”
她拿起榻前刘邦时常阅读的《汉皇传》对刘邦道:“我把书举起来一个个指着陛下看,遇到陛下想说的字便“啊”一声,陛下觉得这法子可好?”
刘邦点头,戚姬拿起书一页一页地在刘邦眼前翻,两个人一个翻一个努力睁大眼睛看,亏得这本《汉皇传》是刘邦翻阅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有些内容他都能背出来了,要不然他本来就年纪大了有老花眼,再加上中风视力就更不好了,能不能看见书上的字还真说不清。
奈何书页印得厚,字又太多,翻了半天,戚姬才终于明白刘邦的意思:“陛下可是想召萧丞相和周太尉进宫?”
刘邦又点了点头,戚姬顿时心怦怦直跳。
不枉她这些天悉心照顾他,又不时吹枕头风哭泣,陛下终于愿意站出来保护她与意儿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还要忍受这样的生活多久。
只要她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那个时候她又何惧皇后那个老妇!
门被人一推而开,在冷肃的寒风中,吕雉的身影出现在殿中。
吕雉问道:“陛下今日可好些了?”
刘邦口不能言,戚姬便开口替他答道:“陛下今日精神略好些,早食用了不少,郑侍医未时末过来替陛下诊疗过,煎了药已经让陛下服下了。”
吕雉扭过头看着戚姬温和地道:“这些天你服侍陛下辛苦了。”
戚姬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朝刘邦看了过去,道:“服侍陛下乃是我的本份,皇后太客气了。”
吕雉点头,又道:“我有政事要单独询问陛下€€€€”
戚姬连忙道:“陛下身体时有不适,需要我在边上细心照顾。”
吕雉耐着性子道:“我知道陛下离不了你,我只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用不了多少时候。”
戚姬还要说什么,吕稚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英眉一挑,道:“下去吧!”
戚姬看了一眼刘邦,见刘邦没有反对的意思,垂着应了声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戚姬走后,吕雉走至榻前跪坐下,靠近刘邦,伸手开始替他按摩胳膊,一边按一边道:“陛下今日气色倒是比前两日好些,可见戚姬照顾陛下很精心。”
刘邦长时间卧在榻上,气血不畅,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吕雉替他拿捏几下之后,只觉胳膊畅快许多,不由得舒服地眯上眼。
吕雉捏了一会,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方才停下手,开口问道:“朝中大臣都主张屯兵边境以抵御匈奴,不知陛下心中属意谁担这重任,镇守大汉边疆?”
刘邦一听,面露不满之色,“啊啊啊”胡乱说个不停,吕雉竟一字未听清。
看着刘邦这样,连日来因为赵王谋反之事而心中郁郁的吕雉,心中竟难得地升起一股快意之感。
刘邦负她良多,薄待她的一双儿女,尤其今日在戚姬那贱人的挑唆之下,居然还想动阿盈的太子之位,简直不能忍!
若非现在大汉江山未稳,阿盈又太过年幼,威信尚不能服众,她又何必还留着这个废人!
吕雉从榻前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思虑片刻,道:“朝中论用兵最佳者,唯淮阴侯韩信,然而此人在军中威信太高,一呼百应,现在好不容易将他困于长安,别说陛下,便是我也不放心放虎归山。我倒是属意我大兄周吕侯和临武侯樊哙,但又担心陛下心中不愉。”
刘邦一双眼睛瞪着吕雉,眼中的怒火似要喷出来将她烧成灰烬。
吕雉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接着道:“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倒是太尉周勃为人质朴刚强、老实敦厚,倒是可以委任他大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