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32章

见他沉默,庆利帝却反而笑了,他神情慈爱地看着盛京城中美名如玉的少年,笑道:“明烛这两年又沉稳了许多。对了,又快生辰了吧?”

帝王抚着胡须:“朕记得是……后天初三,是不是?”

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居然记得自己生日,其他臣子或许会骤然惊喜,感激涕零,谢明烛却很平静。

因为自他记事起,每次生辰,庆利帝都会到场。

他一直以为这是谢氏煊赫的荣宠。

“明烛想要什么?”庆利帝笑呵呵地回头望着他:“哦,过了生辰便要十八了吧,不小啦,你爹娘开始给你议亲了吗?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说来也是奇特,按理说盛京贵族,男子十五六岁定亲婚娶也非少数,想以裙带联合定军侯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然而,谢明烛的婚事在家中,却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话题似的,镇国长公主和定军侯鲜少提起。

谢明烛乐得轻松,当下也如家里一样回禀庆利帝道:“臣修身治国尚且稚嫩,不愿分心婚娶,也无意中人。”

庆利帝微微眯起眼睛,却说了句奇怪的话:“明烛啊,这话是真心话,还是你爹教你说的?”

谢明烛一怔,道:“家父不管我太多私事。”

庆利帝打量他一会,只笑道:“孩子话。修身齐家治国,哪能真让你不婚娶?只是娶妇重品性,不用挑家世太好的,反而不利管束。和你爹娘也说说。”

庆利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闲聊家常,以示荣宠。

也因此,当时谢明烛也并未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年少成名,还是少年心性,又从来过的顺遂。在朝谋政时,尚记得谨慎周全。但一旦下了朝,办完公事,便只惦记着哪里的酒好喝、曲子雅致,马匹骏美了。

最近又临近他的生辰,更是呼朋引伴。

谢公子包下了盛京最大的酒楼。

酒楼三层,红绸覆梁,舞娘国色,环佩玲珑。谢公子摆了流水宴,曲水流觞,击箸为歌。繁华有了,风雅也有了。

这样一席宴会,银子自然是流水似的往外淌。

但在盛京,多得是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谢明烛出身尊贵,自小对钱财便毫无概念。

他甚至不用问家里拿钱,随手画个扇面丢了,便有多少意图攀附的人千金哄抢。

他更年轻一点时,镇国长公主还记得提醒。自上了朝,家中也管不住他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从来只会觉得父母管束是因为老迈谨慎,杞人忧天。

后来谢燃回想,自己那段少年荒唐,其实用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来形容也不为过。

与宴之人以百计。谢公子少年时爱纵情爱肆意,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唯一有点不巧的是,他酒量不够好,喝点便会双颊泛红,神智不稳。

但毕竟已入朝为官,知道酒后胡言易招祸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因此并不会喝太多,最多只到微醺程度。

微醺却还是有点后遗症,谢公子渐渐有点想找人聊天。但他环顾一圈簇拥自己的这群人,发现大部分他竟然叫不出名字,只知道许多人是所谓朋友的朋友

€€€€只是可能这第一重“朋友”甚至可能脸熟都谈不上。

于是他随手拉住身边一人问道:“贺子闲来了吗?”

边上那人陪笑道:“您问谁?”

谢明烛道:“贺家次子,贺适€€€€贺子闲。”

对方想了会儿,回他:“贺二公子去岁便离京去西川游历啦,谢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在下也可代劳。”

谢明烛这才想起,自从入朝为官,已经很久没见贺子闲了。

自从谢明烛入仕,身边人便渐渐改口叫他“谢大人”,大人这两个字牢牢将他绑在了官位上,他那时年轻,只看到了荣耀,摩拳擦掌想整顿天下,却没想到这把椅子要捆他一生一世。

那人话音落下,一批新来的舞女飘然而至,她们也唤着“谢大人”,目光如秋水盈盈,只往谢明烛身上勾。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少年时人是不会累的,因为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雄心壮志。

当人开始觉得累了,说明在理性之前,直觉已经率先感到了异样。

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起身离席。

谢明烛令下人不许跟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盛京繁华,但看久了也会厌倦。他自为官后便以方便为由买了个宫门附近的院子,独自居住,已有月余未归家。平日里即使回了家,也容易和谢赫冲突,因此很少说话。

今日,却忽然有点想回去住上一晚。

当时天还不算冷,定军侯府距离这里一个多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索性打算走回去,全当醒酒。却没成想,刚走到半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谢明烛发冠都被打湿。这一带又没有路人摊贩,连把油伞都买不着。只好狼狈地跑了一段,才找到一处青石拱桥。

他一边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矮身入了桥洞,准备暂避会儿雨。

桥洞里灰尘密布,谢明烛用衣袖掩口低咳了几声,却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个人。

是个少年人,粗布麻衣,宽袍窄腰。像是附近平民,脸上涂着油彩,皮肤苍白,唇色却极红,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朱砂,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谢明烛认出,这少年做的是伶人打扮。

谢明烛也认出,这竟然就是两年前,他在土匪地道中救下的那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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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回忆,同样不会很长~大概几章

这章是不是很长~夸我

第38章 艳鬼

这样奇异的邂逅,大雨中桥洞下有如艳鬼的少年。谢明烛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他甚至没再顾着滴着水的袍子,而是迈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原本靠坐在桥柱边上,衣摆散了一地,正侧头看着连绵的雨幕。被谢明烛的脚步声所惊,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饶是见惯了京都繁华、脂粉红妆的谢公子都不禁在心中感慨€€€€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其实单论轮廓形状,只能算是流畅秀美,甚至上挑的眼尾太过锋利,并不符合当下人们偏爱阴柔的审美。

但那瞳孔却很特别,暗得地方极暗,像团化不开的墨;亮的地方又极亮。像夜幕中灯下的雨,又想乌云密布天际的星辰。

谢明烛看出少年落魄,又怜他貌美,便来了些兴致。

他目光落在少年身后破烂的包袱上,弯腰走进桥洞深处,笑道:“你在这里躲雨,还是住在附近?”

上次见面已是两年前,还是昏暗的地道中,谢明烛原本并没有指望少年会记得,所以并未提及。

没想到,少年没回答问题,反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哥哥,这袍子在你身上真好看,能走近让我看看吗?”

少年音色清越,十分流利好听,明明答非所问,还在讨要东西,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态十分天真纯粹,让人生不起一点反感。

因此,虽然这话接的有点驴头不对马嘴。谢明烛一愣之后还是脱下了袍子,递给了少年,道:“那便送你了吧。”

他以为少年无家可归,落魄孤寒,想要自己的袍子取暖。

少年看他动作,笑容更盛,接过谢明烛那身赤色罩袍,软声道谢。

但少年却没穿,而是认认真真地将谢明烛脱下的罩袍叠好,珍而重之地抚过衣服缎面锦绣仙鹤,藏进了包袱里最深最干净的位置。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这时,雨正好渐渐小了。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再说了,便有些想离开。只是走前不知怎的,还是不自觉回头又看了眼那少年的眼睛。

后者竟也正笑着看他,神态专注。

这些年来,讨好谢明烛的人如过江之鲫。见他的每个人都是笑的,但从没有少年这样的笑容。

€€€€仿佛看到他这件事本身,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颗甜的要化开的糖。

而就在这时,少年眨了眨眼,回答了谢明烛最开始的问题。

“我不住在这里,只是避避雨,”他笑着说:“哥哥,谢谢你上次把我娘和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

谢明烛想,他竟记得。

谢公子因为好奇,便忘了雨停要走的事,顺着话头问道:“你娘还好吗?”

少年摇头:“哥哥你上次也发现了吧?她有疯病,神志不清,需要人照顾,也没法料理生活。上月我一时没看住便吞了生鸡蛋,差点气梗而死。”

少年说起这些家里的狼狈事时,语气坦然得让人意外。

谢明烛又问:“那你们怎么生活?”

少年语气倒是很轻快:“刚开始流浪到一个村里,那边人还不错,分了块地租给我们。我就每日耕作为生。只是过了半年,那里有异族侵入……”

这是谢明烛第一次听到“异族”这个词。

他忍不住打断道:“异族?是说边境游牧民族盗匪吗?”

少年摇头:“不是哦。我也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异族’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顶多面貌深邃立体些。但其实会异术,懂蛊咒。平民遇到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原本他们始终在西川一带,甚至还会救济路过的难民。有人还将他们传为‘半神’,还有香火祭拜。只是他们向来行踪缥缈,也不愿于常人来往,只是这两年却不知怎的,游荡进了中原。”

这些事谢明烛之前从未听过,他心头记下,继续听少年讲述这两年的经历。

然后,少年便和其他村民一样离开了村子,只是这回却没有上次的好运,最近灾害频发,许多村庄自顾不暇,路上流民越来越多。少年只得带着疯癫的母亲,一路流亡,竟就这么到了盛京。

来到这里以后,他卖过力气,跑过堂,什么活都做过。但别人总嫌弃他要带着个疯母。

少年最近的一份工却是戏院伶人。

他当时在酒楼端茶倒水,班主看上了他的脸和嗓子,将他带了回去,教他练声音身段,来唱女旦。

是个下九流的行当。

少年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眨了眨眼睛:“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只是那原来并不是个正经戏院,而是给达官贵人养兔儿郎君的。我只好收拾东西跑啦。”

谢明烛:“……”

少年眉眼含笑,轻飘飘地看了眼谢明烛,笑着补了句:“但若是服侍哥哥这样的贵人,我便不跑了。”

谢明烛:“…………”

谢公子向来因那段被断袖追求的往事,深恨龙阳之癖。若这话是别人说的,那便算是调戏了。他定将其好好收拾一顿。

但现在对面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他一时心情复杂,只得正色道:“阴阳调和,天地之理。我不喜男子。”

少年乖巧地笑着点头,还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谢明烛拿他没什么办法,等刚才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散了些,又开始可怜这少年。觉得他年纪这样小,必定什么都不懂。这么说话,一定是被那戏院的人荼毒了。

“那日在匪窝时,我一转眼便找不到你们了。你下山后,有找到家人吗?”谢明烛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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