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75章

太阳穴一阵阵钝痛,他强忍着回想刚才在自己身体里最后的记忆片段。

刚才,他的确对自己下了手,刀尖刺破心口,染了血,但还没来得及刺的更深,便在瞬间失去了意识,回到了这具身体。

虽然没能直接毁掉尸体,好在一无所获。

他已经知道了尸体在哪。

而且钦天监还是中一的地盘。

谢燃披衣起身,给贺子闲去信,让他用最快的方式联系中一。

等到天亮,中一的信便来了,说会在今晚为谢燃清除守卫,与他里应外合。

€€€€让谢燃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钦天监地宫,在第二天元宵赵浔的复活仪式前,毁去尸体。

一整个白日,谢燃都过的尚算平静,赵浔依然没有召他,仿佛已经彻底信了白玉盘的验魂结果€€€€相信了他并不是谢燃。

但是,若对方不是赵浔,谢燃或许还会乐观地认为他不再找自己,是因为尴尬或者恼怒,但这种异常的平静放在赵浔身上,他只觉得隐隐不安。

他的预感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二更时分,谢燃换上一袭黑衣,正欲按中一指示潜入钦天监地宫,却接到了一道旨意。

安静了多日的赵浔,在此时令他去寝宫面圣。

复活仪式就在明日,但凡这个“李小灯”有半分可疑,赵浔也不会放过,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若是先前,谢燃躲着不去便是了,赵浔并不真能拿他怎么样。只是这一次,宣旨的不是张真,反而是几名面生的侍卫。

“请公子随我等面圣。”

谢燃望了眼天色,十分有礼道:“小人今日身有不适,恐误了陛下的兴致。”

为首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嗡声道:“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等。”

谢燃忽然低头一笑:“大人们的剑不错。”

侍卫:?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觉眼前一晃,佩剑都没了,又是心口一凉,再回过神来,已重重跌倒在地,胸口护心镜竟然还隐约有了个凹槽。

再一看,那被养在西园,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竟胆大包天地站在那里,还随手将抢来侍卫的配剑挽了个剑花。

“大胆!你竟敢袭击御林军,不怕被处死吗?”

宫中侍卫许多是贵族年轻子弟,心高气傲,有人只当他是帝王禁脔男宠之流,觉得被他轻描淡写地夺了剑,十分没有面子,大声呵斥。

谢燃却是一笑:“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这话实在古怪,侍卫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就是一黑€€€€被彻底敲晕了。

谢燃一路向钦天监疾掠而去。

从与侍卫打斗起,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了几分体力,能发挥出远超李小灯这具身体素质的力量。这或许是他的魂魄逐渐在苏醒强盛的原因。

这看起来像是桩好事,但谢燃心里清楚,这也说明了他的灵魂逐渐不适应这具躯体。

毕竟已经死了,借尸还魂的阳寿光阴,又怎么可能天真到奢望地久天长?

正如中一交代的一般,钦天监门口只有两名侍卫把守,谢燃装作药童,说了中一交代的口令后,便顺利通行。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谢燃便这样一路下得地宫。他的空间感和记忆里很好,稍微回忆那日在棺材中的位置移动,便找到了当日被放下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地宫中最西北处的角落,那里停着一座漆黑的棺木,长约八九尺,宽约四五尺,高亦约三四尺。其质以红杉为主,木质纹理坚实,可历经岁月而不朽。棺表无繁缛之金银,龙凤交织,栩栩如生。龙腾凤舞,神姿飘逸。

这竟然是一座合葬棺。而且,是雕刻了龙凤的帝后合葬棺。

赵浔竟然将谢燃的尸身放在了这样一樽棺木中。

更诡异的是,合葬。

和谁合葬?

€€€€帝后

谁是帝王,谁又是他的发妻皇后?

鬼使神差地,谢燃想到了那天棺木中,赵浔为他的尸身束发,笑语晏晏地耳鬓厮磨。

……赵浔真是疯了。

谢燃走到自己的棺木旁,脑子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必须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死而复生术法,将一切拨回正轨。

他推开自己的棺材板,看清了躺在里面的人。

那瞬间的感觉十分诡异,并不像是在照镜子,反而觉得那个睡在棺木中,穿着祭天冕袍的人冷漠而令人生厌。

谢燃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保存完好的尸体,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过去。

中一在信中说,用利器其实并不能完全毁去尸身。真正的办法是:“依次抚摸头部要穴,感受其气息流转。起首点,为百会,位于头顶正中,一沉一浮,如泉涌之感。次擗之处,名曰百会,为心神之所游,涵养之源泉……”

谢燃依次照做,最后一个穴位是太冲穴,当他手指按在其上时,忽然心头一悬,一阵极其剧烈的头晕目眩之感传来!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心跳却情不自禁地飞快起来。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看东西的视角变了。

从站在棺木旁的“李小灯”视角,变成了……躺在棺木中的,谢燃。

按照中一所谓的指示做完后,谢燃非但没能毁了自己尸体,反而回到了身体里,而且还动不了。

而比这刺激更大的是,就在这时,前方悠悠传来一人的笑声。

“你是想找中一大师吗?”赵浔笑着:“可惜,他不会来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你的信。回信给你,诱你来此,让你按序触碰身体头部的人€€€€是我啊,亲爱的老师,我的定军侯大人。”

谢燃还是不能动,但倒是能睁开眼睛,赵浔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腰将他从棺中抱起,让他躺在怀里,然后用匕首割破手腕,让血淌进谢燃微张的唇。

而另一边,李小灯的身体已经软软倒下,靠在石壁边上,不知是否还有气息。谢燃的目光在他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

“老师,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谋略行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赵浔夺回谢燃的注意力,他轻轻捏住谢燃的下颌,让更多血液顺畅地淌进谢燃的咽喉。

谢燃现在没法说话。显然,赵浔也并不想让他说话。

“你太自信了,”赵浔在他耳畔道:“也正常。定军侯大人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没什么输的经验。只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有时候输赢比的不是谁更聪明周密,而是谁更输不起。”

“比如,你若不能复活……这输了的代价,我承担不起。”赵浔一字一顿在谢燃耳畔说着,像一段沾着血的告白。

“中一不会来了,”赵浔道:“不止今天,你恐怕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用这幅神情吧?这么意外吗,我以为你和他勾结,用白玉盘骗我时,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赵浔笑着,脸色却随着失血愈发惨白。谢燃心中惊怒交加,终于攒足了力气侧开脸去,避开了赵浔流血的手腕。

陛下垂眸,神情阴郁地看着谢燃,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强迫他:“……算了,应该暂时也够了。”

温热的血在喉口起了奇妙的反应,谢燃忽然觉得什么堵在咽喉的东西被解开了。他下意识地呛咳起来,竟发出了声音。

“你……包扎。”这是谢燃死后两年,第一句用原本的声音对赵浔说出的话。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似癫似狂的神情出现在赵浔脸上,他的瞳孔瞬间泛起了诡异的红,竟然无声无息地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换回了面具般的笑容,他自嘲般道:“我没想到你会第一句和我说这个。”

“咳,包扎。”谢燃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沙哑的嗓音又正常了不少:“你觉得我会说什么?陛下恕罪,臣惶恐?……还是好久不见?€€€€事已至此……就没必要演了吧。”

谢燃死前那段时间,他们曾一直君臣相称,但那是因为一方面谢燃早已心存死志,不敢和赵浔多做纠葛,另外,他当时也并不清楚赵浔真实的心意和态度。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再作那副姿态,便反而显得矫情了。

谢燃又催促他包扎,这次赵浔真的反应过来了,撕下一段袖子扎紧了伤口,目光却还是牢牢勾着谢燃。

“我以为你会问中一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我€€€€以及,为什么你明明想毁掉自己的尸体,却反而回到自己身体中了。”

“中一来自虚境钦天监,非世俗中人,不必我为他担心,”谢燃道:“至于其他,我的确好奇,请你为我解惑,你是什么时候想到通过中一给我下套的?”

赵浔却笑了:“谢大人说笑了,最先下套的人不是你们吗? 用那个什么白玉盘骗我你不是谢燃。”

“当时也算证据确凿,你难道没有过片刻怀疑吗?”

这正是谢燃最想不通的地方,他原本也没觉得能拖住赵浔很久,但只要对方有片刻迷茫迟疑,他便有机会和中一里应外合,毁了尸体€€€€原本,今晚的一切都应该如此进行。

“没有。”赵浔竟然毫不犹豫地说:“谢燃,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认出你€€€€对我如同本能,超越一切理性、思考和证据。”

谢燃无言以对。

赵浔继续道:“既然你不可能有错,那必然是白玉盘被人做了手脚。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白玉盘的主人,先前我又曾发现贺子闲去钦天监留信,那么,是谁在和你里应外合,一起骗我,不是非常一目了然吗?”

“你知道这些事情里难度最大的是什么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让你相信我真的信了你不是谢燃,我便要按耐住自己不去找你……不过,好在你离开的这两年,我已练出了耐心。等这么一会儿,便换得如今让你重回躯体,死而复生,很值得。”

“那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只需要监视你的所有行为,比如寄出的信件,然后伪装成中一给你回信,将魂魄附身原躯壳的咒法当作毁去躯壳的给你,”赵浔笑着说:“其实还是挺麻烦的,若依我的意,就将你绑起来直接强行将魂魄放回你的身体里,只是可惜不行。”

谢燃已经想通了关节:“必须要我自愿,魂魄才会入体?”

赵浔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老师,聪明。怎么猜到的?”

“哄骗对你来说太温和了,陛下不像是这么会尊重我个人意愿的人。”

这句显然是嘲讽。赵浔面上有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他和死而复生的谢燃对视着,有一瞬间,他们脑海中闪过了同样的场景。

昏暗的帝王寝殿内,一墙之隔躺着上任先皇的尸身,而年轻的新皇将他的老师按在地上,发丝凌乱,冕袍大散,赵浔强硬地将他的执念灌输给谢燃,而谢燃手中的匕首刺破了赵浔的心口。

他们仿佛生来便注定如此,即使两情相悦,却哪怕是水乳交融之时,也掺杂着浓郁的血气。

若非要找些岁月静好出来缅怀,竟然也就是少年时在赵浔租来的破落院子里的豆大光阴,和谢燃借尸还魂后在农家小院合衣而眠的那几夜了。

而即使是现在,他们表面上仿佛一对生离死别,久别重逢的爱侣。赵浔说话时还迫着不能行动的谢燃半靠在怀里,亲热呷呢地玩着他一缕垂落的发丝。

但说出的话却依然针锋相对。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谢燃动不了,他深知赵浔的亲密举止实质上也是一种监视,他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咬舌自尽,赵浔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把他下巴给卸了,他若要毁了这具身体,需要一个更快更狠的方式。

他需要利器。

而他记得,那把曾送给他的匕首,如今就放在赵浔的胸口怀中。

谢燃将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抬起,攀上了赵浔的左肩。

赵浔低头看了他一眼。

谢燃心中一跳,慌乱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赵浔为复活自己隔日一碗的心头血,脱口道:“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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