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得。
他印象格外深刻。
那也是个冬天,寒风凛冽。
段京淮在体育课上打篮球,接了高一的学妹送的饮料, 时屿看了心里有些拧巴, 一连好几天又冷着脸不理人。
段京淮没摸透时屿的脉,心里也燥,连打篮球的心思也没了,趁着时屿在教学楼里值班检查的时候, 故意在走廊上拦住人找茬。
“有事?”时屿正在检查簿上写备注,余光瞥见面前站了个影,抬起眼。
段京淮懒散地靠着墙, 眼睑耷拉着, 伸手将时屿手里的文件夹拿了过去,垂眸。
“喂€€€€”
时屿抬手上去抢, 却又被段京淮抓住了手腕。
一截白而透明的腕骨被宽厚偏铜色的手掌攥着, 在灯光下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他皱眉,挣了两下, 没挣开, 语气有些不悦:“你要干什么?”
段京淮浏览着手里的检察簿,嗓音微沉:“三班分明没打扫走廊, 怎么没扣分?”
时屿跟他对视的眸里有些冷淡:“我提醒之后,他们已经打扫完了。”
“那上次谢家豪打扫迟了五分钟,你不是照样给他扣了分?”段京淮也知道扣分理所应当,但他此刻就是想故意找时屿的茬,想让他跟自己多少几句话,攥着人的手腕把人拉得更近了些,漆黑的桃花眼低敛着,“这是不是双标?”
时屿视线不避不让。
其实谢家豪那次,他在提交上去之前也已经改了,只是没告诉过他t€€们。
而此时此刻,他又偏偏不想太顺着段京淮的意,语气有些挑衅:“那又怎样?”
“你现在是想替谢家豪找我讨说法吗?”
两人在走廊上无声的对峙着。
忽然,有一个黑影从楼顶以迅猛的速度掉下来,擦过两人身旁的窗户,往楼下掉去。
两人皆是一愣。
耳边响起沉闷的“噼啪”的落地声,下一秒,此起彼伏的高昂叫声响彻在教学楼里。
段京淮微蹙起眉,他身子离着窗边近,视线略微一偏,便看到了楼下的情景,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愕然。
时屿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也跟着侧过,他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段京淮突然从身后伸出手,想要遮住他的眼睛。
但他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几乎是在他抬手的刹那,时屿的视线越过窗沿,扫到了楼下凄惨的一幕。
眼眸瞬间错愕地瞪大,他在顷刻间僵住,全身都没了知觉,只剩下细密的冷汗顺着脊背浸过皮肤。
有人跳楼了。
一时之间,嚎叫声像是鬼泣般在楼内回荡。
时屿浑身有些颤抖,段京淮皱起眉,他攥着时屿的手腕将人拉到墙边,伏低了嗓音哑道:“别怕。”
站在楼下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时屿张了张嘴,面色苍白,他吞咽了几下口水,指节狠狠掐着掌心才让自己缓过来。
正值课间,没过几秒,身旁便挤满了被叫喊声惊扰,从班里跑出来的学生,推搡着从窗口往下看。
人潮拥挤,时屿被段京淮护在臂弯里,两人紧贴着墙边。
对于那个年纪的他们来说,看到那种场面难免会胆战心惊,段京淮微微松手,指尖慢慢滑到时屿的掌心里,察觉到他的指节发凉。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往下看过一眼之后,都吓得尖叫。
也有人惊魂未定地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
“天呢,为什么会跳楼啊。”
“好可怕。”
“我认识,他好像是高三的。”
“高三?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吧?”
“咱学校北清的苗子啊,年年拿奖学金的,学习成绩一直挺好。”
“是,但是听说这几次月考成绩一直都在下滑,被他妈骂的很惨。”
“单亲家庭吧。”
“……”
段京淮的眉深深皱起,他握住时屿的掌心,直接把人拉回到教室里。
跳楼的事情给学生们带来不小的冲击,甚至有不少流言蜚语在其中扩开。
学校为了稳定学生们的情绪,公开了跳楼者跳楼的真实原因,还开展了几场心理疏导的演讲。
原因正如大家讨论的那样,家长过于严厉苛刻,自身承受的压力太大而最终导致悲剧。
段京淮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时屿忘记这件事情。
他从小就很乖,考试每次都稳居第一名,严格遵循母亲的规划,可即便这样,也很少能得到母亲的认可和疼爱。
生来便像是在枷锁中被束缚着长大,苛责和冰冷总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京淮很怕。
他甚至每天晚上都会找各种借口跟时屿一起回家。
好在时屿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像往常一样两点一线。
然而就在某天晚上,段京淮惯例给时屿发信息,久久没能受到他的回复。
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他抓过大衣一路跑到时屿家楼下。
霰雪缠缠绵绵地坠下,节奏密集又缓慢。
他刚上楼,就听到楼道里传来摔东西和破口大骂的声响。
门是开着的,有昏黄的灯光在门缝里摇曳,段京淮蹙紧眉,推开屋门,酒气铺天盖地的袭来,熏得人天灵盖都直发蒙。
满地的狼藉,有撕碎的书本,打碎的相框和瓷碗,各种日常物件也摔的七零八碎。
因离婚官司的负面影响丢了主管的位子,江芝喝了个烂醉,她蹲坐在地上发疯痛哭,神魂颠倒地拼命摇头,嗓音因吼叫而嘶哑:“你爸就是个狗东西,王八蛋€€€€”
一贯的教养令她想不到更恶毒的诅咒,只能翻来覆去的骂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她曾经也是家境殷实倍受宠爱的富家千金,自从囿于不幸的婚姻后就变得苍白,刻薄,歇斯底里。
“如今会这样,当初还不如不生下你!”
她想到痛点,愈发怒不可遏,抬手将啤酒罐扔到时屿脸上,锋利的易拉罐擦过时屿的眼角,留下一道划痕,缓缓渗出血丝,在他瓷白的脸上尤显可怖。
他略微皱起眉心,唇紧绷成一条直线,站在原地没动。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我活的就不会这么累!”
她咬着牙,眼角织满年迈的细纹,一双灰霾的眸中透着无尽的失落与悲戚。
那双跟时屿极其相似的眼睛,曾经也如鹿般漆黑灵动。
时屿张了张嘴,感觉发不出任何声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般。
本应是相依为命的血肉之亲,此刻却只剩下尖酸和中伤。
江芝嘴里絮絮叨叨的念着,她哭了很久,视线朦胧,灯泡的光晕开大片大片模糊的光点。
哭累了,躺在地板上,头脑昏沉的睡过去,数不清的酒瓶堆在她的脚边,像一个个痛苦的牢笼。
有刺骨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缠着脚踝打转。
时屿腿弯站的有些僵直,他缓缓收紧指节,上前一步,将江芝从地上抱起,小心安稳地放到沙发上。
他转身,想要去卧室帮她拿被褥,视线却撞上了站在门口的段京淮,瞳孔蓦地一缩。
少年深隽的骨相锋利浓烈,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他。
他不知道段京淮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否格外狼狈。
段京淮的目光落在时屿被擦伤的眼角,眉心蹙紧,他长腿迈上前,指尖轻触了下那伤口,眸底覆了一层柔软。
那指腹分明带着凉意,时屿却觉得像是被烫了一下,他慌忙将视线撇开,脸也下意识地躲了下。
段京淮手腾空在脸侧,他翳了翳唇,从大衣口袋摸到一块时屿给他的创可贴,撕开,小心翼翼地帮他贴到伤口的位置。
“疼吗?”他嗓音低哑。
时屿摇头。
可段京淮心疼。
时屿抱了被褥过来,铺开盖在江芝的身上,将被角都塞好,又把窗户关上。
他从沙发上拿起围巾,一圈圈缠到脖颈上,抬起头,半张脸都埋在毛绒里,对段京淮说:“出去走走吧。”
月光清寒,层叠的墨海中挂着一镰皎光,夜间寒气渗骨。
小区外有间体育场,丛生的枯草被雪掩埋,老旧路灯在地上投下羸弱的光线。
深浅不一的脚印落在雪地里,两人就这么循着月光,沿着体育场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路皆是沉默无言。
时屿裹着一件笨重又厚的羽绒服,只露出一点指尖,他低低地埋着头,乌黑柔软的发间落着细细的雪花。
沉霭夜色一望无际,月亮和雪竟罕见的同时存在。
段京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安慰时屿。
心头有无数潮起的情绪起伏。
两只低垂的手无意触碰,袖口布料摩擦的声响在空气里拓开,地面上隐隐透着两抹重叠的影。
段京淮指尖略微伸出去,想要碰时屿的掌心,停滞半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四周静谧到听得见彼此纹丝呼吸。
忽然,时屿顿住脚步,被冻至微红的脸跟雪辉映,他深深呼吸着凛冽的空气,眼角染着薄红。
段京淮跟着停下。